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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李斯特,陈丹青的欧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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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壇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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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5-8-18 12:37:18
    追踪李斯特,陈丹青的欧洲记

    1823 年,十二岁的李斯特在慕尼黑开始巡演。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是一座宏伟的古典主义建筑。在这上演了许多著名作品。



      李斯特诞辰两百周年的时候,奥地利、匈牙利,主要是德国,展开为期全年的系列纪念,与李斯特有染的几座小城,大致到了一到——追踪李斯特,只是诱因,围绕他的人物与故事则如攀援茂盛的果树,越摘越见其多。在19世纪音乐文化的庞大谱系中,李斯特既是时代的骄子,也被时代的热情所淹没。再详尽的音乐史只是梗概,无数真切的故事藏在小城角落。我愿以此行游历的几座小城,编排篇章。借如今中国任何小城的模样——镇、县城、二线三线市——实在无法联想散布全欧的城镇。直到上世纪初叶,德国许多小城仍是“公国”,景观如昔,险峻山势环绕着昔年的王侯、公卿、军队与庶民,故不宜称作“小城”,但与中国市镇的规模与人口相比,似也只能谓之“小城”——为了李斯特,我贪婪地看,忘了音乐,这篇文字,未必李斯特。


    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取自匈牙利和吉普赛民歌旋律。古老乡村舞蹈和城镇说唱的传统,在这个国家流传至今。图为布达皇宫旁少男少女在街头表演民族舞蹈。


      登高远眺,晴日微风,对岸是一座城。多瑙河流经奥匈,帝国的起因与这无分国界的大河或有瓜葛。无知是一项顽固的知识,直到从匈牙利皇宫露台下望多瑙河——辽阔浩瀚,宁静的波涛混合着灰赭与浅翠色——我才被告知:西岸叫做布达,东岸叫做佩斯。


    李斯特的情人达古尔特侧面像。


      布达佩斯,18 世纪既经奠定帝都的规模与气象,大于维也纳,近乎巴黎,历经四十年极权管辖,出街走看,昔年帝国的恢弘,廓然犹在,细审之下,不免有莫斯科与圣彼得堡那份身世凋零之感——好几条大街的帝国旧楼荒败了,经年封尘,门墙萧然,部分被弃置,部分刷新起用,店铺景象尚有倦容,显然大欠资金与管理。餐馆伺应乐于收受欧元,零找匈币,四星酒店不及京沪的二流宾馆——家家各有一本经,本地国民如何度过事变后的二十年?多瑙河两岸旅游街区却是旧貌新颜,欣欣向荣,画廊、酒吧、古董铺、名牌店,西欧那套后现代花样一学就像,门面光鲜雅洁,细节动足脑筋,如沉沦的富家重获新主,处处打点得格外精神,犹在昔年豪华大街与19世纪宏大纪念碑群一带,帝都的体格被再度唤发自己的尊贵与姿色。相形之下,圣彼得堡似竟逊色几分——大战的毁劫,集权糟蹋,欧陆的家底仍然富厚,经得起历史的存续而翻新,布达佩斯,又是一例。


    威廉米娜为拜罗伊特所建的玛格拉维尔歌剧院。


      李斯特。佩斯城主街安德拉什大道旁,帝国音乐厅门首是他巍然端坐的全身雕像,不远处是李斯特音乐学院,数层之高的正墙,众多雕刻围绕着正中间如教主般巨大的李斯特石刻,街心公园浓荫下又是他的大铜像,疯狂弹奏,飞起的长发像是波浪凝固,不消说,他的故居挂满他的油画肖像,每个角落是他的铜像、石雕像、木雕像。一架过于豪华的大钢琴琴首竖着雕饰繁复的银质大烛台,顶端三尊小小的雕像分别是贝多芬、舒伯特与门德尔松,烛台正中,由一对天使左右拱卫着,是青年李斯特浮雕像。看来他的同胞太过崇拜这位天才,让音乐众神烘托他,特制这枚烛台敬献李斯特。有哪位音乐家被这般无节制地做成雕像?李斯特显然被他的时代没完没了地仰望,宠幸有加——他至今被宠幸:午后故居关闭两小时,馆员说,这两小时履行的每日功课,是仔细擦拭每件雕刻与用具。它们一尘不染,但为当天下午的开放,必须擦拭,然后小心地放回原位。


    魏玛李斯特故居外乐谱“随风飘扬”,由包豪斯艺术学院学生创作的装置艺术为此地蒙上一抹梦幻色彩。



    位于魏玛的李斯特故居,柜中存放着他获得的荣誉与勋章,屋中窗帘与帷幔特意采用匈牙利国旗的配色。


      隔壁,毗连故居的另一端,是李斯特研究院,也是李斯特音乐学院的小型分院。楼道里坐着一对匈牙利少男少女,怀抱提琴,偷偷抽烟,等候试奏的传唤。多好看的东欧脸,惺忪无辜,像鹿,或者羊。当我徘徊故居,隔壁传来琴声,先是焦虑的西贝柳斯,接着是门德尔松的英姿勃发,静息片刻,有人说话,再接着,徐缓的巴哈。


    迈宁根建于15世纪的总督府内,正在为李斯特诞辰200周年纪念活动布展,其中古老乐器挂满四壁橱窗。


      安德拉什街左右夹道排列着一种雅致的树,树叶细嫩,色青灰,叫不出名目。树下有长椅,背对故居的一枚椅面漆成黑白琴键。坐了一坐,望见李斯特故居对过大楼的灰墙面排开一长列小小的照片,配着圆形黑框。为什么将人像嵌在临街墙面上?过街细看,照片鹅蛋大小,黑白,瓷质,如墓园的遗像,有军人、官员、工农、演员,还有稚气未脱的男孩,典型社会主义公民。巡看十数枚,每件遗像标明的卒年都在1956—1957 年。我忽然想起五十五年前的匈牙利事件,旋即砰然心跳,很快,找到了纳吉的肖像——那位著名的改革首脑,戴着眼镜,像个教授。“邓小平是中国的纳吉,应该把他送上绞刑架”,这是江青说的话,1976年江青被捕,我在文件传达会上听到这句话。此刻不确定这份小小的知识事关匈牙利,还是中国,但我立刻重新审看所有遗像,心跳更剧烈,遗像中的目光依次看着我:他们全都死于绞刑。


    佩斯李斯特音乐学院附近的咖啡馆内,每晚响起即兴钢琴表演。



    佩斯的李斯特故居中,四周布置了他的画像和雕塑。钢琴琴首竖着雕饰繁复的银质烛。


      十分钟后,我站在大楼地下室的小小行刑室门口,如摆放工具的储藏室那么小,水泥墙面,黄灯照亮一具简单的绞刑架,顶端垂着脆裂的麻绳,结成圆圈,基座平放死囚站立的木墩。外间是当年审讯室,有扇门通向狭窄的走廊,走廊两端十余间囚室,每间五六平方,顶端小窗被漆黑,角落横着木床。每一囚室的墙面挂着三四位囚徒生前的照片:将军、高官、记者、艺术家,还有一脸忠厚的东欧胖妇女,烫着50年代流行的卷发——大楼建于1880年,1937年归属匈牙利法西斯组织“箭十字党”党部,名曰“忠诚之屋”。1944年,地下室辟为秘密监狱,惩治反战者、犹太人和吉普赛人。战后,苏匈联手发起清洗运动,逾百万人受审,被刑者过半。1956 年,大楼为匈牙利国家安全部接管,遗像的主人在这里等候提审,随即被悬挂在那枚木桩上——是的,现在这些冤魂走出地牢,面朝大街,年复一年提醒城市——谁曾目击行刑么?


    从布达皇宫露台眺望多瑙河彼岸的佩斯城。



    布达皇宫的教堂每晚为游客开办演奏会。是日曲目中,有李斯特晚年为教会所作的宗教歌曲。


      我没想到在布达佩斯遭遇这份经验,没想到这座被称作“恐怖之屋”(Terror Háza)的纪念馆正在李斯特老家对面。李斯特也没想到。他的魏玛故居的窗帘和帷幔出于同一设计:横向三色粗条纹。那是他帝国政府远道致送的礼物,赋以匈牙利国旗三色图案,意思是,请他不要忘记祖国——很难,尤其是,不便对中国同胞详细描述这座纪念馆(仅仅一座楼装得下我们的故事吗)。2002年,匈牙利右翼党派建立了这座不归属当地博物馆系统的纪念馆——被纳粹占领时期和1956年,构成馆内陈列的两组受难者,在一至四层展室中,我重温大量苏式社会主义实物和遗迹,包括上百万份人事档案。影像室不停播映着1956年涌向街头的布达佩斯人民,唱着歌,昂扬快乐,是那种珍贵的粗粒子黑白影像。人丛中哪几位日后被吊死在地下室?博物馆中央天井停着一辆废弃的苏军坦克,昂起炮口,坦克边,直达楼顶的高墙,一幅紧挨一幅,密密麻麻贴满逾千名受难者的照片,太过密集了,难以看清他们的脸,以至整面墙一片斑驳的黑白。


    恐怖之屋博物馆中停放着一辆参与匈牙利事件的苏联T54式坦克,直达天顶的高墙上皆是事件遇害者的照片。


      记这一笔,此下如何叙述?这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经历。之后我出神端详大街上的匈牙利人,越过他们的脸,看见那排遗像,那尊绞刑架,内心是对匈牙利人的伤痛和尊敬,还有,锐利的,带着苦味的嫉恨——我只能称之为嫉恨——这小小国家能有这样一座纪念馆,我们没有。什么也没有。“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一句诗出在一个国家,原来并非虚妄。种姓与历史是什么关系呢?匈牙利地接西亚,早古,据说匈奴人被汉军驱赶到这里,之后两千年,鞑靼人与土耳其人进攻欧陆,大致最先抵达这里。博物馆许多大画画着古代欧亚的争战,皇宫露台的帝王骑马像两端各有一位被降伏的石雕战俘:我不了解匈牙利历史,但知道1956年事件。中国迄今尚且谈不得1957年,年轻人谁晓得远在布达佩斯的惨剧和内伤。那么谈李斯特,现在我有点明白何以他的乐句猛烈狂暴,忽而柔情万种,顷刻,悲怒交加。我不喜浪漫主义音乐的动辄铺张,但在李斯特的祖国,我想听听好久不听的李斯特。停留匆匆,不及寻访音乐厅,翌日在皇宫左近老教堂听一场为游客举办的演奏会——如我在布拉格听过的那场一样——或许经济改革兼旅游业迟于捷克,出演者尚在十二分认真献艺谋钱的阶段,个个棒极了。舒伯特的《圣母颂》由一位男中音演唱,歌喉浑圆,恰如其分地带着东欧人格外擅长的多情的转调。音乐在欧洲无分国界,头一次聆听现场男声《圣母颂》,我忘了是在布达佩斯,默默听着,又看见那排小小的遗像。


    艾森纳赫巴哈故居的展室中,学生们在现代装置中聆听古典的音符。


      我无能援引音乐史。热爱李斯特,自可读他的传记。此行我所属意的李斯特,享有时代的别种风流,他幸运地活在现代交通投入使用的时代。早岁,他和前辈一样坐马车游历各国,诗意与劳顿恐怕各占一半;中年,这位天才坐着新发明的火车往返罗马、魏玛和布达佩斯。今天,我们不可能仔细端详莫扎特或贝多芬本人的照片,而中年李斯特遭遇摄影的发明。影像文化能够成功放大时代与人物,在无数李斯特照片中,他显得比前辈更真实,因此更重要,他的遗迹的数量与规模远大于18世纪作曲家,似也胜于他的同代人。他终身活得有如教主,暮年成为真的神甫——可惜,李斯特没等到录音的发明。他的琴声究竟如何美妙呢?在他之后,死去的杰出音乐家演奏家活在唱片磁碟中,今年两百岁的钢琴圣人李斯特活在沉默不语的画像、雕像和照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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