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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江南外传/拈花一啸》作者:老千(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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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8:31:59 |顯示全部樓層
正文 [三十]狼毒杀(九)

    楼西月拉着我往旁一避。

    那位公主朝我们的方向瞧了瞧,夜色下能见到她的眉间中有朵金色的西番莲闪耀。

    东土的女子大都在额间点点东西,我猜测这大抵上类似于把守宫砂移到了额头上。但这样委实不大好,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把贞洁放在脸皮上给人家看,会让许多姑娘情何以堪,会让许多公子情难自禁。

    公主穿得很华贵,她的乌发挽成雾鬟,上插一朵粉色绢丝挽成的茑萝,白晳的脖颈上挂着金色项饰,环佩叮当。

    我瞧着她头上那朵花簪瞧了很久,心中垂涎了一番。

    我在出药王谷之前,从未有过争奇斗艳的念头。那时候,纯朴的一如谷上方的那掌蓝天,每日里穿着长大褂,戴着面皮,行来走去,从来不会为胭脂俗粉留步。在青春期的年纪里,我远不如平常姑娘青春,琳琅首饰没有,身上最值钱的就是我师傅送给我的那颗夜明珠,第二值钱的是装夜明珠的锦袋。

    可是见到紫莫,我比她青春,比她热情,比她健康;我深以为,我俩最大的差距在于她比我有女人味,换言之,我迫切需要在头上插一朵粉色的绢花以彰显我的成熟。

    我畅想之时,听到公主对一旁匍匐在地的宫人问道,“我方才听到有人声,那边是谁在说话?”

    宫人应道,“公主殿下,没有人。”

    她思忖了一番,“我明明听到有人。”

    宫人很是紧张地答道,“公主殿下,现在是祭天的时候。紫莫大人患病在身,殿下不宜离开祭坛,会招来厄运。”

    公主稍有不悦,“我趁帝君睡着的时候过来看看,紫莫到底得的什么病?”

    “奴婢不知道。”

    公主拍了拍手,“我要去看看她。”

    她迈步往前走,宫人起身点着宫灯伴在她左右。行至我们藏身的葱郁槐树旁,她停了脚步,有意无意地朝树后瞧了瞧。

    楼西月将我掩在暗处,气氛很紧张,紧张到公主要是再往前走两步,势必将引发一场斗欧,严重点就会出现血光之灾。我虽然躲在楼西月身后看不太清楚,但凭着我女人的感觉,她应该是发现了我们。因为我太紧张了,以至于将楼西月身后的扇子蹭了下来,“啪嗒——”落在地上。

    宫人警醒道,“有人。”

    我不得不说,楼西月的扇子除了能够招蜂引蝶以外,就是只祸害。

    我屏息凝神,在脑中想如果动起手来,我方势必打不过人潮汹涌的敌方,那么我就一定会受伤,那么按照戏本子里的事物发展规律,我师傅势必会从天而降出手救我,抱着我在空中转几个圈再缓缓落下,大槐树的落叶会在一旁替我们伴舞。

    确有一片叶子飘扬落下,楼西月在我额上弹了一计,“小香。”

    我看见他打着扇子立在我眼前,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不免惊奇,“刚刚这里是不是有个东土公主?”

    楼西月点头,“嗯。”

    我说,“方才你的扇子是不是掉到地上了?”

    楼西月偏着头,“你蹭下去的,你不知道?”

    我问他,“难道这么大动静,公主没发现我们?不能吧……”

    他突然默不言语,沉寂了很久。

    这个问题原来是这样的深邃以至于楼西月要想这样久,我蹭蹭他,“我们走吧,再迟些时候,大风就会发现那只烧鸡是死的了,那他要伤心的。”

    楼西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俯身拾了个什么东西在手心里。我看不太清楚,只露出滚着金边的一角紫色,有些像女儿家的荷包。

    我们回到酒家接了大风,捡了个客栈宿一晚。

    因为公主回殿了,于是公主榻给人占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去滚一滚。

    这时候已经清晨,鸡鸣了好几声,天色也渐渐清明了,灰蒙蒙的能见着一角淡淡的弯月。

    我允了楼西月天亮之时,便启程回中原。

    眼下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边渐露肚白的天角,忆起了药王谷里金色的桂竹香,一簇一簇迎风摇曳。

    我想医了楼三剑之后,回谷中陪着师傅,年年岁岁。

    楼西月在吹笛子,若有若无地掺杂了些淡淡的感伤。

    我已经很久没听他吹小曲了,他斜倚在院里的树干上,眉心微皱,黑色的衣袍将他的面容衬得更加清晰。

    楼西月隔着雕花的窗棱瞧了瞧我,他静静地吹完一支曲子,然后走到我的窗子外头,依旧是往日里似笑非笑的神色。他说,“姑娘,我爱上你了。”

    透过样式繁复的木窗骨,楼西月的眼角轻轻挑了一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楼西月会这样突兀地说出这句话,但他着实将我惊了一跳。我惊了一跳的结果就是将手中的茶碗直接砸向他。

    楼西月侧身避过我的茶碗,茶汤洒在他的衣裳上,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背过身去,“风太大,我什么也没听见。”

    他在我身后道,“好,那我再说一次。”

    我往屋里走,“不要,我特别困,我要去睡了。”我一头栽倒在矮榻里,被子蒙住头。

    东土人家喜爱用熏香,屋内弥散着荆芥草的芬芳,熏得人异常清醒。

    屋中有响动,好像屋门被人推开,接着我听到脚步声。

    有人坐在我的榻边,他伸手想将我的被褥拉下来,但我在里头死死攥着。

    这样你拉我扯的过了不多久,他松开手。楼西月低着声音道,“齐香,我爱上你了。这次你听明白了么?”

    我卷着被子打了个滚往榻里蹭了蹭,顺带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些。

    我用鼻子哼哼了两声,表示我已经睡着了。

    他依旧坐着没走,却没了动静。

    我装作梦呓般喃了声,“师傅……”

    屋内寂静地什么声响都没有,好像空旷幽深的山谷,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楼西月说,“你不用这样,将被子放下来吧。”

    我扯下被子,露出眼睛看了看他,他定定地瞧着我,手指在玉笛上来回摩挲。

    我慢吞吞地说,“医好你三叔以后,我、我想回药王谷,谷里有许多药草,没个人打理容易枯。”

    楼西月手上一滞,他起身往门外走,“随你。”

    待到日出之后,我们收拾细软准备回国。

    晌午途经汶涞集市之时,突然听到大殿内鸣钟大作,“当——当——当——”,浑厚的钟声一遍一遍回荡在空中。

    尔后,丧乐响起,百姓闻声皆匍匐在地,头埋至双臂间,作臣服状。

    我不明所已,被楼西月拉着一同跪下。

    我偷偷抬头看身旁的百姓,他们口中念念有辞。

    我大约听明白了,紫莫死了。

    远处的殿内腾起紫色的烟雾,好像一朵紫色西番莲,盛放之后再颓谢,化作一缕轻烟,谁也捉不住,谁也看不透。

    我听着鼓乐,感受东土子民的哀恸,想到师傅安安静静看着紫莫的样子,渐渐觉得有些冷。

    人若是活着,许多事还有回转的余地;人若是死了,纵是相逢不相识,怕也是忘不了她。

    我看见云兰织成江南人家的小桥屋檐,不知道我在谷里还等不等得到我的师傅。

    哀乐奏完,百姓纷纷起身让至两旁。远处有人马开道,辕车缓缓驶来,帝君的神情淡漠得不着痕迹。

    我被人群撞了一下,险些跌倒,楼西月伸手拉住我,他瞥了我一眼,眉梢微凝,指腹在我掌心划过,没有言语。

    在之后的路途中,我和楼西月之间开始了漫长的尴尬,就是我不和他说话,他也不和我说话,中间通过纪九互通有无。

    赶了几天的路,我们在一个很小的集镇里捡了家小酒楼歇脚。

    集镇旁有方碧清的池子,里面开满了莲花,镇上传说池子里有只花妖,在莲子熟的时节里,会附身在一颗莲子里,谁吃了就能在下一年莲子熟了之前,指挥花妖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样的传说无疑带动了莲子采摘事业的欣欣向荣。

    我想,花妖大抵就是从中原的哪咤男变女而来。

    我望着镇中四处奔走相告莲子熟了的人们,不免动了一回凡心,也想去摘几颗吃吃。我指挥大风挥着翅膀去池里叼几株,但回回都是它还没叼到我这里,就情不自禁地把莲蓬给吃了。

    楼西月单手撑着额头看向窗外,偶尔抿口茶。

    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哥哥,给两位姐姐买点莲子吧。”

    我回头一看,有个小姑娘,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还没到戴面纱的年纪,红通通的脸蛋,背着个竹篓。

    楼西月看了看纪九,“纪九,你要是想吃,就买一些。”

    纪九说,“莲子苦,我不想吃。”

    他淡淡地扫了扫我,对那小姑娘说,“不用了。”

    临桌有人在讨论,其中一人道,“离国什么都没有,比我们差远了,那里的男人娶女人的时候,会给她吃一小碗莲子汤,这样才能够生孩子。莲子在那里可是稀罕的东西,多少钱都买不到。”

    另一人大笑,“离国的女人岂不是都生不出孩子了?”

    楼西月听罢,搁了块银子在那姑娘面前,“你背篓里有的,我全买了。”

    接着,他看也没看我,闲闲道,“你不是想吃莲子么?”

    我还没来得及纠正临桌人民对我国错误的看法,和他们盲目自大的小农逻辑。听见一阵嘈杂声,酒家内进来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个手中拿了卷画像,捋开来向人打听。

    画像里的大抵是个通缉犯,她的眉眼偏偏长得和我有八分像。

    我抖了一抖,极快地回顾了一下我近日来的所作所为。

    除了紫莫在见了我的第二天就死了这件事之外,我确实没做过其他伤天害理惊世骇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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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8:32:26 |顯示全部樓層
正文 [三一]荷花亭

    其实我以为在东土想通缉一个年轻女子,委实不是件靠谱的事,因为大家都蒙着面。.并且,这个地方打劫的和刺客肯定普遍比较多,蒙个头搁人群里基本发现不了。

    但是,楼西月方才大手笔买下了一篓莲子。我不好意思辜负他,同时我也十分期待能够将女哪咤吃出来,所以我就把面纱摘下来搁在桌上准备剥莲子吃。

    带头的官兵正在问话的时候,我又恰巧寻声望了过去。

    我与那官兵面面相觑,相对无言了好一会,他狐疑地瞧着我,怕是没想到那样不靠谱的事就这么靠谱了下来。

    他嘴唇动了一动,大抵是在吩咐旁人说通缉犯找到了。

    一行人向我们走来。

    楼西月的茶碗重重地搁在桌上,他扇子一动,篓中的莲子滚了出来,接着他信手执了几颗飞向来人,借着莲子点穴。尔后拎着我跳出窗外,跃于马上开始跑路。

    我问他,“他们作何要抓我?”

    他不答话,只拉着缰绳,夹了夹马肚子。

    我叹道,“可惜了那篓莲子。”

    楼西月依旧专注地驾马,没有言语。

    我料想他定是不想同我讲话,我俩已经数日没有正面交谈。这期间我屡次三番地没话找话,想与他拉近点距离,化解诡异的气氛,但都未果。

    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没话找话。

    我说,“会不会是因为我睡过公主榻,被发现了?也可能紫莫死之前将我给揭发了。”

    我再说,“难得路过这里,景色一片美好,莲子熟了,莲花开了,莲池绿了,莲藕白了,连空气中都有夏末的味道。”

    楼西月神情平淡,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我扶着额头,轻飘飘地道了声,“楼西月,我有点头晕。”

    他低头瞥了我一眼,淡道,“嗯?”

    我说,“不要跑了,真的有点晕。”

    他缓了马的步子,问道,“头晕?”

    我气若游丝道,“可能晕车了。”

    楼西月说,“……”

    我朝四周瞧了瞧,纪九在后头,此外没有人追来。大风没跟上,不知道他是不是心疼那篓莲子,在酒家里捡着吃了。

    我们途经那方荷塘。

    大片大片的芙蕖浮出水面,密密麻麻的荷叶染绿清池水。

    塘中有翩跹小舟,撑船翁提着酒坛子坐于船头,采莲女着碎花短褂,赤足立在舟中,挽着裤脚,折下莲蓬放入背篓中。

    莲池旁有一座凉亭,亭柱上雕着睡莲,醉荷风碧。

    亭中有人在嬉戏。

    一个粗布衫少年和一个总角的女童,并排坐在簟上。

    小姑娘唇红齿白,长得很讨喜。她将篓中的莲蓬拿出来,剥开,露出白嫩的莲子,递给那少年。

    少年灿然一笑,吃了莲子。他挽了裤脚,纵身一个猛子扎入水塘中。约莫过了些时候,塘中有水泡,他冒出头来,手上抓着一截莲藕朝亭里的姑娘吹着口哨。

    微风阵阵,池中荷叶飘摇,水气弥漫,小姑娘的笑脸添了一丝赧意。

    瓦蓝的天空,白云飘扬,大雁南飞。水草随风而动,塘中一圈圈涟渏漾开。

    我望着荷花亭中无忧无虑的少女,想起了齐笑。

    她与我分别那么久,再没找到过她。

    脑中她朝我笑的模样已经渐渐模糊,她是我的妹妹,我却不知道将她留在了何处。

    我说,“小时候我家穷,没东西吃,我在扬州江边摸过鱼。”

    楼西月勒住马,在我耳边道,“你既然头晕,去凉亭里歇会。”

    亭中的小姑娘眉眼含笑看着塘中的少年,晃着脚丫,唱着不成曲的小调。

    我托腮看着荷塘、凉亭中情窦初开的小儿女,忆起许多往昔岁月。

    我唏嘘了,“这个,时光匆匆啊。我曾经也这般大小。”

    楼西月坐在我身旁,扶着下巴,似在出神,尔后他说,“你小时候爱听戏吧。”

    我一愣,终于摆脱了这许久以来同楼公子对牛弹琴的日子。

    我偏头看他。

    他眸若翎羽,末梢微翘,浅笑,“你肯定不是个省心的姑娘。”

    我扬起下巴,“你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么知道我们小老百姓的疾苦。”

    楼西月撑着额头,“小香,你……”

    他话说到一半,顿了顿,没有下文。

    我说,“我什么?”

    楼西月瞧着我,微微低头,不在意地勾勾嘴角,“是不是有什么药,吃了之后会忘掉一些人,一些事?”

    我莫明,“你在说什么?”

    楼西月展开扇子,悠然地看着荷塘,“我在想——”

    他挑眉戏谑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说,“你才吃错药。”

    楼西月低头闷笑,起身用银子换了些莲蓬,递过来给我。

    有嬉笑声传来,我瞧过去,采莲女中有个姑娘小脸绯红,她支着船靠了岸边,手里拿了朵粉荷,赤脚走到楼西月跟前,将荷花塞到他怀里,杏眼盈盈。

    楼西月显是没料到,掩口轻咳了一声。

    塘中的姑娘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朝着凉亭调笑道,“公子,随阿碧回家吧。”

    我瞅瞅纪九,她若无其事地坐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楼西月。

    我再瞧瞧采莲的姑娘,她眼眸中荡漾着春心。

    我最后看了看在凉亭簟席上坐着的小丫头,满含期待地看着一旁哥哥姐姐一见钟情。

    炎炎夏季,人心浮躁。众人都在期盼发生点什么。

    我也浮躁。

    我挠了挠头,凑过去,笑眯眯道,“原来你叫阿碧,方才他还在问你的名字。”

    阿碧闻言欣喜,杏眼更加盈盈了。

    我问,“阿碧,你多大了?”

    她看向楼西月,笑道,“十五,阿娘说我可以嫁人了。”

    我说,“他二十一,他师傅说他宜嫁娶。”

    东土的姑娘奔放起来真的是不负众望。

    阿碧对楼西月道,“今日我采荷花给你,往后我给你生儿子。”

    楼西月扇柄敲在掌心中,客气道,“阿碧姑娘,我其实……”

    他还没说完,阿碧打断他,“公子,你成亲了吗?”

    我说,“还没。”

    阿碧笑,“那我去同阿娘说一声,我要跟你走。”

    从阿碧和子夏的行为,我总结出了东土男女定情两步曲:先问对方成亲了没,要是没有,男的就会要女的跟他走,或者女的主动提出跟他走,简而言之,这就叫“走婚”。如此看来,这个国家的结婚率该是多么地高。

    楼西月看了我一眼,转头,嘴角含笑看着阿碧,柔声道,“阿碧姑娘歌喉动人。”

    他俯首朝她凑近了些,微微眯眼,“方才我在这荷花亭中听姑娘唱小曲,别有一番滋味。”

    阿碧很开心,坐在楼西月身旁,“你喜欢听,我还会很多,都可以唱给你听。”

    楼西月不置可否,打着扇子笑道,“好。”

    我眼瞧着阿碧要一头栽进情网里,楼西月依旧半假半真地勾引纯洁的少女。略略有些不忍,楼西月的花名在我大离已然很出众,但还是没有走出国门登上国际舞台。

    我思忖着,觉得自己有点助纣为虐,拐骗无知姑娘的感觉。

    我又凑到他俩之间去,“楼西月,时候不早了,你看……”

    楼西月笑着将我望了一望,转头对阿碧说,“阿碧姑娘,我要走了。”

    阿碧爽快应道,“那我现在就去同阿娘讲,我和你一块走,你等等我。”

    楼西月轻佻地伸出扇子挑起她的下巴,轻声道,“阿碧……”

    我打断他,同纪九正色说,“纪九,看,淫/荡的人出现了。”

    楼西月闻言低头闷笑,他收起桃花扇,对阿碧道,“你年纪还小了点。”

    他状似无意地瞧了瞧我,复又看向阿碧,微微一笑,“我只带十八岁的姑娘走。”

    阿碧有些失落,“我三年后,来找你,你家住哪?”

    楼西月笑意更深,扯了瓣荷花搁在鼻尖闻一闻,饶有兴致地瞧着阿碧,“我住在扬州。”

    阿碧茫然,“扬州在哪?”

    楼西月显是觉得眼前的姑娘很有意思,扶着下巴与她耐心道,“扬州离这很远,怕是要很久才能到。那里的姑娘……”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那里的姑娘都不如你这样善解人意。”

    阿碧不好意思地说,“公子你叫什么?等我到了十八岁,我就去找你。”

    楼西月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望着阿碧,调笑道,“三年后,我已经在扬州捡了一个姑娘作娘子了。”

    他转身拉起我,吩咐纪九道,“我们走吧。”

    我驾在马上,回头望了望荷花深处的小楫轻舟。

    我问楼西月,“你不怕人家阿碧姑娘真的等你三年?”

    楼西月轻笑道,“我无所谓。小香,你怕了?”

    我说,“我为什么要怕啊。”

    他将我望了好一会,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我倒是有点担心。”

    我说,“看吧看吧,谁让你不计后果。这么小的姑娘你也下得了手,我看着都寒心,就快要看不下去了。”

    楼西月摊手,闲闲道,“我担心三年之后,某个扬州的姑娘还没嫁给我。”

    我顿住,别开脸,回首望了望。

    荷花深处,小楫轻舟。

    阿碧当真是花一样的年纪,转眼就忘了楼西月,同塘中的姑娘嬉戏打闹。

    风莲举,华池边。

    荷花亭中的那对小儿女,夏日相依。

    我不免艳羡,“怎么我就没有一只竹马?”

    楼西月沉默片刻,望着远处,道了句,“我倒是有株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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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8:32:48 |顯示全部樓層
正文 [三二]女儿红

    这一路走来,我们看到了东海浪滚滚,听到了殿钟乐鸣鸣,坎坷相随,回到中原,过程中还获悉了三个惊天大秘密。

    其一,神勇无边的子夏在某个月圆之夜,在月亮下对着帝君起誓要将我娶作老婆。据东土百姓口口相传,子夏的这个准老婆有着天人之貌,和子夏在离国崖州有一次美丽的邂逅,尔后她一路紧追不舍追到了东土,和子夏一样的神通无边。

    于是薛国疆土境内,四面八方地出现了许多拿着我的画像打听捉捕的人。

    得知这个秘密的时候,我、纪九和楼西月在边境的一间小酒家吃饭。我听到百姓描述我“细腰雪肤、娇美欲滴”,不由地低下头偷笑,“嘿嘿嘿嘿,我在东土出名了。”

    楼西月抬眼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撑着额头问,“他怎么知道你细腰?”

    我想了很久,“这就是凹凸有致、曲线毕露吧,嘿嘿嘿嘿。”

    楼西月说,“……”

    第二件惊天大秘密,就是楼西月要走了。路上得了一封家信,楼玉凤将楼西月火速召唤回家。大抵是他的八妹要嫁人,云双师妹将代表青山阁出席,诚恳地期盼楼西月回到楼府与云双小师妹双双共赴酒席。

    这件事委实不是件大事,但比起下面一件来,已经非常惊天了。

    最后一个秘密就是,大风又走丢了。

    夜里我们在青花浦的一间客栈宿下,明日各奔东西。楼西月回扬州,纪九和我去南阳医治楼三剑。

    晚饭之时,楼西月笑吟吟地问我,“明日我要走了,你今天夜里想吃点什么?”

    我想到分离,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见,徒增伤感,于是温顺道,“随便。”

    楼西月沉吟片刻,同店内伙计道,“一只烧鸡……”

    我打断他,“我想吃素的。”

    他说,“那就一壶花雕,一道芙蓉酥,一碟……”

    我感怀道,“大风不在,不喝花雕,换成女儿红吧。”

    他瞥了我一眼,继续点菜,“清炒莲藕。”

    我蹭蹭楼西月,“莲藕不好,莲藕没叶子。”

    楼西月扶着额头,失笑,“你到底想吃什么?”

    我说,“随便……”

    窗外皎月当空,偶有蝉虫鸣唧,芳草未歇。

    我斟了杯酒,仰首喝下去,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楼西月微微偏头,含笑看着我,“舍不得我?”

    我说,“要是能医好你三叔,我就回药王谷了。若是你还想学用药,可以来谷中找我。”

    他垂眸扫过桌面,旋即夹了箸菜细细吃起来,只简单应了一声,“嗯。”

    青花浦是方小郡。

    入夜,不少寻常人家拿着竹凳,摇着蒲扇,在外头纳凉,道道家长。

    让我想到药王谷里的夏天,我去谷外头的镇上买了西瓜回来,同三公和师傅一并在院子里看星星。

    师傅偶尔会同我讲,“小香,明日要下雨,我们将晒在外头的药书收起来。”

    我问他,“师傅,你会天气预报么?”

    他浅笑,好看的眉眼印在我心上,比陈酿还要醉人。

    我有时在想,即便与师傅一道在谷中听雨打芭蕉,看烟云似锦,静静地听着年华流淌的声音,也是件美事。

    我轻轻地叹了一声。

    楼西月指尖轻轻在杯沿摩挲,执起白瓷杯抿了一口,轻声道,“不过多久,我去去就回。”

    我发现楼西月不论做什么都比较风雅,很有大户人家贵公子的风范。即便是在这样的乡野小栈,喝酒吃肉,他依旧翩翩风度,和我等草根阶级很不搭。

    我不满,敲了敲酒坛子,问他,“你敢不敢和我对着喝,看谁酒量好?”

    楼西月微微一挑眉骨,“和我比酒量?”

    我重重地点头,“是啊,谁输了谁是小狗。”

    他望了望窗外,不以为意道,“你输了,就叫我一声‘楼哥哥’。”

    我兴致大增,“好,你输了的话,往后谷里的杂草都归你拔,医书都归你抄。”

    楼西月回过头来,静静地瞧着我,店中的灯火摇曳,好像掠过他的眼眸,轻轻闪烁。他淡淡地笑了笑,敲了计我的额头,“依你。”

    是夜,我俩喝到三更鸣响。

    店内空空无人,纪九业已睡去。

    青花浦的人家也早早地收拾了凳椅回屋歇下,小郡中一片静籁。

    油灯几近燃尽,依然没有分出个胜负。

    酒气游荡,楼西月斟满一杯,问我道,“小香,你不开心,是么?”

    我抬眸瞧了瞧他,见他眸子里好像映出来个双颊微红的姑娘,我笑道,“我没什么好不开心的。”想了想,我复又道,“我好像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我没爹没娘,唯一的妹妹也失散了。世上唯一亲近的就剩下我师傅,只是师傅总是离我那样远。眼下,我没来由地觉得很孤单。

    楼西月嘴唇翕合,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觉得油灯在眼前晃,流光晃进了他的眼眸里,晃得我很晕。

    夜色那样静,油灯渐渐地黯淡下去失了华彩。我瞌上眼,脑中或有若无有楼西月执扇低笑的样子,他的广袖锦袍滚着银边,绣成流云的花纹。

    耳边隐隐绰绰有打更声响,我趴在桌上,低低地道了声,“楼哥哥,我输了。”

    次日晌午,日上三竿之时,我才自榻上醒来。

    楼西月已经走了。

    我起床时,见到纪九。她好像略有些失落。

    我安慰她,“楼西月走了还会回来的,你不用太担心。”

    纪九眼眸黯了黯,“老爷给七公子订了亲。”

    我说,“纪九,你弄错了,不是你家七公子要成亲,是他妹妹要成亲。”

    纪九道,“他骗你的。七公子要回去成亲了。”

    我怔了一怔,“那我还没同他道喜。”

    我和纪九往南阳走,这一路让我感觉非常寂寞。纪九除了在我走错路的时候,会陡然现身将我拉回正道,其他时间里,她就遁地。

    我开始日复一日地怀念大风在的日子,怀念它犀利的眼神。

    半月之后,我们回到了南阳,又惊闻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两日前,东土暗人再一次攻打玉罗门,门中不少弟子伤亡,誓死保卫了楼三剑。

    我问纪九,“玉罗门到底有多少人?这么一拨一拨地前赴后继,很危险。”

    纪九说,“不知道。”

    我再问,“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提高防御能力的?”

    纪九说,“不知道。”

    我本来还有许多颇有见地的思想想同她深讨,但考虑了一番,还是作罢。

    我比对着师傅的手札,用雪梅和血石草作药引,给楼三剑布针解毒。

    解毒过程很漫长,这期间我在南阳赏花听戏,顺手做了件轰动的事情,将南阳首富杜员外的痴呆公子医好了。杜员外很感激,就要以身相许,将我讨作小妾。

    眼下,我刚给楼三剑布好针,坐在苑中的石凳上翻小人书。

    有长衫弟子上前作揖与我道,“齐姑娘,杜员外将聘礼送到门外,说要与你相见。”

    我问他,“聘礼很多吗?”

    他点头,“十只箱子。”

    我说,“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很轰动吗?”

    他答道,“是,整个南阳都知道齐姑娘与杜员外的亲事。”

    我想了想,笑眯眯地与他道,“不是说玉罗门的弟子很多,潜伏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四面八方么?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问道,“齐姑娘吩咐的事,在下一定尽力。什么事?”

    我合上小人书,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帮我宣传一下。这事闹得越大越好。”

    那人疑惑道,“你想让整个江湖都知道?”

    我期盼地看着他,“有没有可能让东土的帝君也知道?”

    他说,“……”

    布针三日之后,楼三剑的症状依旧没有渐愈的趋势,让我不免有些担心:莫非他中的是狼毒不是乌针?

    近夜,我在苦思此毒如何得解,门外依然喧嚣如闹市。传说杜员外将聘礼加到了二十箱,并且对外宣称,他那个痴呆儿子其实就是我同他的私生子,他在年轻之时与我曾经有过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去,然后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啊金不换。

    有弟子来通报,“齐姑娘,门外有公子要见你。”

    我心中思忖,杜员外果然很鬼斧神工想象力何其丰富,自称为公子。

    我挥了挥衣袖,“你和他说,打死我也不嫁他。”

    这时候,天空一声长啸,落下来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咻地一声他就蹿到我的跟前。我定神一看,竟是失踪多日的大风,大风一点没有多日不见、相逢泪眼的感觉,只淡漠地将脑袋转向我瞧了一眼,然后踢了踢腿,他将一只脚垫在另一只脚上,就那么单脚站在石桌上,面无表情。

    几日不见,大风就学会了金鸡独立。我哀伤地想,大风清楚自己的定位了,他以为自己是只公鸡。

    他脚上系了捆小字条,我拿下来,上面师傅清晰的笔迹写着:你在哪。

    我心中欣喜,师傅莫不是想起我来了?

    方才那个弟子复又踱回来,与我道,“那公子说,他是你师傅。”

    我顿住,与他道,“你快去同那公子说,刚刚那句话不是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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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18:33:11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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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三]相思棠

    我趁着门内弟子与师傅的见隙,溜回屋里在鬓旁别了朵绢花。

    出门恰巧见着师傅,他依旧着干净的素白布衫,白晳修长的手中执一卷医书,在石凳前坐下,将我摊在桌上的小人书翻了一页,微微侧头,浅笑中含着温存。

    我将将出屋门,现在又想掉头回去,因为那本小人书情节异常地缠绵、三观异常地不正,师傅看的那页正好就是西门庆和潘金莲的高/潮部分。

    我在犹豫回与不回之间,师傅唤了我一声,“小香。”

    我低头,慢慢地蹭过去,“师傅。”

    师傅眸中清明,问我道,“我以为你还在东土殿中,怎么走了?”

    我说,“楼三剑的病不好久拖,挣足了盘缠我就回来了。师傅,你去东土给帝君治病么?”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我思来想去了很久。因为东土是我们的敌人,帝君就是祸首,替他医治无异于投国叛敌。当然,给他加一味药,让他默默地死掉,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师傅不置可否,只淡道,“我去东土药阁中采几味药。”

    我说,“师傅,你怎么来南阳了?”

    他抿了抿唇,笑道,“来找你。”

    我心中颤了一下,又装作淡定道,“来、来找我做什么?”

    师傅没答话,将目光放在小人书上,笑意渐深。

    我凑过去瞧了一瞧,奇道,“咦,这是谁的书?”

    为表清白,我再批判道,“这是淫/书啊,看不得、看不得。”说完,我上前手一拍,将那书合上,再顺势往一旁推了推。

    师傅眼中含笑望了望我,“我先前收到楼公子的信,请我替他三叔医治顽疾。”

    我说,“那正好,我替他布了针,也施了药,依旧不得解。师傅你来瞧瞧他中的是什么毒?”

    师傅微微颔首,“那你带我去看看他。”

    我在前面领路,而后师傅轻声道,“小香,我入南阳之后,听闻你要与人订亲?”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师傅,他安静地望着我。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低下头赧涩地回答道,“唔……是啊。”

    “是怎样的人家?”

    我挠了挠头,开始绞衣裳,“唔……是个俊朗的公子,挺有钱,家里人丁非常地兴旺。”

    院内桂香渐浓,暮色打在师傅的冠玉之面上,他笑了笑,稍见霍然,“小香说的是杜员外么?”

    我一怔,掩口打哈哈,“不是……杜员外是个插曲,其实、其实整件事是个误会。这里头有个不为人知的典故……杜员外有个儿子,那是个俊朗的公子……”我越说声音越小。

    师傅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旁的大风昂了昂首,旋即垂下脖子,大喙在地上重重地啄了啄。

    我特意用手拢了拢鬓间的绢花,瞧了瞧左右,转移话题,“许多日不见,大风其实更娇羞了,师傅你看,它脖子上好像长了一撮白色的毛,像戴了朵花似的。”

    师傅将我望了一望,目光扫过那只浅粉色的绢丝牡丹,他伸手将它正了正。

    风拂过树梢头的月桂,纷纷扬扬坠落些许碎瓣,芳香馥郁,醉在人心尖。

    师傅温言道,“进屋去看看楼门主吧。”

    师傅在屋内替楼三剑听了听脉,观了观他的面色。半晌,他与我道,“小香,他中的不是乌针,是狼毒。”

    我说,“没有办法解吗?”

    师傅眉尖轻蹙,“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解,我可以先给他施药止住毒散。”

    我问,“那中了这个毒,活不长么?”

    师傅顿了顿,再道,“小香,中此毒神志丧失,不足数月毙命。我许是在谷里试药,故而活得久些,至于是哪种药草能克制狼毒,如今我也没找出来。”

    我一惊,心中收紧,“师傅,再没有其他法子么?这世上奇珍异草那样多,总会有一样能解此毒。”

    师傅淡道,“命格已定,我们左右不了。”

    我看着师傅的眸子,与他道,“我一定要寻到解药。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怎样的毒药都能找到一方与它相克的药草。”

    师傅唇角一抿,没有说话。

    尔后的日子里,师傅配了方药给楼三剑服下。

    我每日里对着医书翻来覆去地看,想寻出些门道来。

    半月之后,病情毫无进展,楼三剑自打那日里抱着我含含糊糊叫了几声“阿昭”之后再无生气。

    思来想去,我给楼西月送了封信,大抵的意思是:他三叔不幸中的是时下最难解最神秘的狼毒,解毒之日遥遥无期,我与师傅打算回药王谷以寻解毒之道。

    我想他或许眼下正值新婚燕尔,于是在末尾添了一句,“祝百年好合,万寿无疆。”

    没来得及收到楼西月的回信,我与师傅便启程回药王谷,天阴且暗,没有风。

    八月,已入秋,微凉。

    半月之后,我们途经金陵,安辰的故里,寻了处临河的酒家歇脚。

    此时已近黄昏,暮云渐杳,秦淮河岸灯火相望,风吹柳花满店香。

    赤栏桥下开满秋海棠,香雾霏霏,东风袅袅。

    我说,“师傅,你知不知道秋海棠还有一个别名?”

    师傅望着楼角天际一抹红霞,没有说话。

    我夹了只合意饼,咬了一口,“曾经有个妇人,相公为了谋家计搭船远赴他乡。妇人怀念她的心上人,每日倚着北窗盼着,却盼不到,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入土中,洒泪之处便生出一株的妩媚动人的花草来,叶子正面为绿,背面为红,花色就像妇人的面容。因为秋海棠是这个小娘子哭出来的,所以有人唤它‘相思草’。”

    师傅眉宇微滞,他喝了口茶,垂目看杯盏中淡月倒影。

    关于师傅的记忆,我把不准哪些他记得,哪些他不记得。

    若早早知道他是真失忆了,药王谷与他相见的第一面,我就应当扑上去与他哭道,“相公,你让我找得好苦,孩子都要满月了~~”

    但他与常见的被人敲了一下倒地失忆不一样,他是选择性失忆。比如,他不记得我,但记得紫莫一点,这一点可大可小,大到天荒地老,小到忽略不计。

    不知道,师傅可否记得金陵是他的故里。

    我状似不在意地问道,“师傅,你来过金陵吗?”

    师傅抬眼看我,“从前来过。”

    我心中一颤,“那、那你是同谁一块来的吗?”

    “我来这里替人看病。”他的声音好像丝绸一般温凉。

    我松了口气,“哦。”

    调整了一下心态,我说,“金陵是个好地方,这里花柳烟巷,金迷纸醉,歌舞声平,美人如玉剑如虹。这里也叫石头山,为什么叫石头山呢,是因为金陵有座山,山里石头比较多,所以后来文人骚客以金陵为背景,结合了前面的美人和后面的石头山写了一部旷世奇作《石头记》,又名《红楼梦》。师傅,你从前的事还记得多么?紫莫,你记得她多少?”

    一口气说完,我赶忙拿起茶碗喝了口水。

    师傅沉默半晌,“大约记得她的名字。”

    我大喜,“那就好。”

    师傅看着我,“嗯?”

    我说,“我刚刚是说这个《西游记》写得太好了,旷世奇作。又蝴蝶鸳鸯,又写实批判,又有插图配画,又有玄幻言情,太好了太好了。”

    师傅唇角勾了勾,过了一会,他说,“……你方才说的是不是《石头记》?”

    临桌有书生喝着小酒,在谈论国事,偶有“东土”“帝君”“大离”的字眼飘过来。我想我虽不才但也曾在东土大殿中风生水起地飞过檐、走过壁,于是竖起耳朵凑过去听了一听。

    有人道,“已经寻到崖州来了。”

    另一人说,“这叫什么事,两国已数十年没有通婚。当年东土曾意图送薛国帝姬来和亲,尔后不了了之。”

    “眼下这位,也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主。动静闹得这样大。”

    这二位书生果然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国事家事天下事都信手拈来。

    这一段对话非常有内涵,非常地深刻;以至于他俩东一句、西一句,我聚精会神地听了半柱香时间,没听明白他们在讲什么。

    我欲作罢。

    听得有人清脆道,“薛国帝姬彼时并未同意和亲一事。”探声望去,见着位着青色衣衫的小公子,乌发高髻。我只能望见他的背影,他手中执了一把纸扇,孤身一人坐在旁桌边,自斟自饮,却也是风流之色。

    我稍有熟悉之感,却又道不明是何处熟悉。师傅在一旁,我实在不好意思起身走过去,问道: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此举实在太有搭讪之嫌。

    临桌戴纶巾的书生问道,“你如何知道她并未同意?”

    那小公子脆声道,“这便是一桩秘闻了,有道说东土帝君私慕其妹,曾为其射下一只雪豹以讨欢心。和亲一事,他极力反对,故而作罢。”

    我陡然明白缘何对他有熟悉之感,因为这小公子举手投足间都有些娘里娘气,曾经我也如此这般地女扮男装招摇过市。眼下我瞧了瞧他,方能明白女扮男装原来这样容易被识破。更能深深地体会到大家都知道你是女的,你却自以为自己男得很真实,这种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感觉。以后这等傻缺之事,我再也不做了。

    有人再问,“有闻帝姬死于燕门郡一战,不知道是否当真?”

    那小公子回过头来,扬了扬眉,“假的。”

    我瞧见他的脸,愣了很久,叫了一声,“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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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1-11-7 18:35:18 |顯示全部樓層
    怎么没人评论一下,还想看了评论再看看的
    作弊就像是男人服用伟哥,也许你自认为非常强悍,可是若你不嗑这个你永远无法让所有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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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1-11-7 18:36:54 |顯示全部樓層
    三四]金陵夜

        我與齊笑已近五年沒有相見,但這小公子的眉眼長得和我確是有幾分相像。 自己的妹妹,縱是她眉梢間已添嫵媚之色,但依舊辨得清楚。

        她將我望了一望,眸中似有驚愕,半晌,她說,“姐姐?”

        我歡喜非常,終于將失散許久的妹妹尋了回來。我拉著她上下打量,她唇紅齒白,氣色甚好,我與她道,“這麼久,你去了哪里?過得好不好?”

        齊笑拉了把長凳坐到我身邊,正欲同我細細道來。接著她目光掃過師傅,微蹙起眉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師傅,再掃回來看了看我,半晌,齊笑說,“姐夫?”

        我心中咯 一下:不愧是我妹妹,說話多麼地有深度多麼地有見的。

        我和齊笑一同默默地注視著師傅。

        師傅面上溫和恬靜,眉目依舊,喝了口茶,沒有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安靜。

        我想,眼下不能冷場,于是輕咳了一聲,“嗯……這個……”

        齊笑展顏一笑,“姐夫生得好模樣,你倆成親多久了?姐夫是做什麼的?”

        我再瞧了瞧師傅,他眉尖劃過一道輕瀾,看著我,似有要開口否認之勢。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咳咳,他是我師傅。”

        齊笑凝著目光,片刻之後,她失望道,“不是吧……”

        我說,“就是……”

        她湊到我耳邊道,“那你方才緊張什麼?”

        我與她耳語道,“你哪里看出來我緊張了?”

        她低聲道,“你一個勁地絞衣裳。”

        我說,“我沒有,我很淡然。”

        齊笑說,“你有,你絞的是我的衣裳。”

        這夜,我們宿在金陵。

        我與齊笑盤腿坐在赤欄橋下,身旁擱了兩壺酒,望著秦淮河兩岸煙雨樓台,槳聲燈影。

        齊笑將她這些年的遭遇講給我听。

        她說我倆分開的那夜,她是給牙婆順走了。

        我大吃一驚,“人口販子?販賣婦女兒童?”

        齊笑莊重地點了點頭。

        我說,“我怎麼不知道,被順走的時候,你怎麼不喊我?”

        齊笑不以為意地笑笑,“那時候我以為是我們偷了人家的錢袋,被家丁發現了,過來尋仇了。你身子不好,就用茅草蓋住想將你藏起來。”

        她喝了口酒,說她後來被人賣到京城去做舞女,這期間托人回揚州尋我,但都找不到。前些日子她听說了我同杜員外的親事,于是收拾了細軟溜出來,踏上了漫漫認親路。

        齊笑雲淡風清地簡單幾句將過往道了出來,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看著她,對岸的燈火落入她眸中,她回頭朝我笑了笑。

        這一剎那,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齊笑,將我團團抱住,對我說,“姐姐,小笑在這里陪你。”

        齊笑執了顆石子扔進河水中,濺起一朵水花。

        河中畫舫撥開條條水紋,夜市喧囂,流火似金,霧色氤氳。

        我說,“小笑,我隨我一道回藥王谷吧。”

        齊笑托著腮,問我,“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夏公子?”

        我點頭。

        她正色道,“其實我很想問,你和他……”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再意味深長地說,“有沒有……?”

        我說,“啊?”

        齊笑展開紙扇,挑了挑眉頭,湊到我耳邊道,“你們孤男寡女地在藥王谷處了這麼久,有沒有那個?

        我嬌羞,“啊……沒有沒有,還早還早。”

        我復又問她,“其實我也很想問,你做了幾年舞女,有沒有哪個公子哥,嗯……那個你?”

        齊笑遠目了一陣,瞧著那畫舫煙紗籠罩,上有歌女唱著小調,不說話。

        我有些憂慮,擔心我的猜疑成真,這樣我真的無顏以對齊氏列祖列宗和我那對素未蒙面的爹娘。再想一想,其實我和齊笑不姓齊,準確一點說,我也不知道我和她是不是姓齊。

        最早的時候,我倆在揚州街上浪蕩的時候,我叫她“妹妹”,她叫我“姐姐”。日子長了,我發現姐姐妹妹是個泛稱,在集市里我若是高呼一聲“妹妹”,會引來許多老的少的目光。還有一點,青樓里的鴇母都喜歡自稱“姐姐”,喚里頭煙脂水粉的姑娘叫“妹妹”。所以,我撿了個黃道吉日,給我倆正式取了個名字。

        那時候年紀小,我最仰慕的人物有三個:齊天大聖,二郎神和七仙女。所以,我從里頭撿了個比較像姓的姓氏,齊氏。

        我拍拍她的肩,“小笑,那個是你的心上人嗎?”

        她微微點了點頭,再燦爛一笑,“沒有沒有,還早還早。”

        我沒弄明白齊笑點頭是回答了我上一個問題,還是我上上個問題,但鑒于這個話題有些敏感,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歌聲伴著薄霧隨風沉浮,月色和石橋倒映在河間,隱隱綽綽。

        我倆在河邊一面喝酒,一面互訴心事。

        齊笑朝我眨了眨眼,“夏公子很不錯。他醫術好,人書好,相貌好,還對你有意思。”

        關于師傅,我只和齊笑描述了兩句話:第一,他是我師傅;第二,我三年前入藥王谷拜他為師。

        她能從這兩句衍生出這麼多有意義的結論,讓我很驚訝。

        我說,“你怎麼知道他對我意思?”

        齊笑說,“方才我叫他姐夫,他沒有否認。”

        我低頭,“可是他也沒有承認……”

        齊笑思索了一番,“他默認了。”

        我心中燃起了熊熊的火花,無論師傅是默認還是默默的否認,我都選擇相信我妹妹的話。

        我揚了揚酒壺,和她對飲。

        鋪著青石磚的巷口,人煙漸少,許多酒樓熄了燈,只有大戶人家門前的燈籠昏昏暗暗灑著光。

        我借著燈光,無意中瞥到一眼齊笑手中的紙扇,瞧了瞧,也是一簇桃花。

        我突然就想到樓西月手中那柄經久不衰的桃花扇,他成親以後,那把扇子怕是也沒有太多的風月場合用以揮灑。

        煙柳巷中或有裊裊笛聲飄過來,滿含離愁別緒。

        我迷了迷眼,好像看到樓西月衣袂翩然地斜倚在畫舫的圍欄,微眯著長眸,手執一柄玉笛擱于唇邊。

        “姐姐。”

        被人拉了拉,我回神望著齊笑,“嗯,你方才說什麼?”

        她問我道,“你這次回藥王谷是要找狼毒的解藥替樓三劍醫治?”

        我點頭。

        她說,“我知道此毒的解藥。”

        我問,“這個毒可解?”

        齊笑深思狀,“好像用九尾雪狐的血配上紅龍抱柱,再加一味鹿角靈芝,便可解此毒。”

        她說得像模像樣,很有一方解藥的感覺。

        我說,“你怎麼知道?這個毒是東土皇室私毒,應該來說是不太容易解的,要是真那麼容易解,那東土的那撥人還混什麼。”

        齊笑輕描淡寫地說,“我在京城的時候,曾經在宣王府上見過一只九尾雪狐,他告訴我的。”

        我再一次驚訝,齊笑竟然已經與王爺這等人物對過話。

        我看著她,“這個宣王爺就是你的心上人?”

        齊笑不置可否,“九尾雪狐在北疆大漠里,很難尋得到,是稀世珍寶。”

        我說,“有沒有可能把王府里的那只順過來?反正只要它的血即可,放點狐血,我們再偷偷送回去。”

        齊笑說,“有這個可能。”

        她這麼一說,我愈發相信她同這個宣王爺關系匪淺。

        我說,“那我們去京城,會會你的相好吧。”

        爾後我倆再痛喝了一場,喝到酒壺見底。

        三更聲響,河心月浸白,周圍沒了生息。

        齊笑的面上漸見淺粉色,她似有微醉,將頭枕在我肩上,瞌上眼低低地囈語,“姐姐,這麼多年你過得好不好……”

        我微微點了點頭,拔了根草放在手中編蛐蛐玩,“好。小笑,你呢?”

        她沉默了許久,終是在我以為她睡著的時候,道了聲,“不好……”

        我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後背,像小時候哄她睡覺一般,低聲道,“是我不好,往後我去哪,都帶著你。”

        水面粼粼,岸邊柳條依依,月色醉人。

        月團圓人團圓。

        從前的日子里,我一直記得我有那麼個妹妹,讓我覺得有盼頭。我想給她買糖霜,想給她置新衣裳,順了錢袋買了饃饃兩人分著吃。寒毒發作的時候,我就蜷在一團倚著齊笑。小孩子就是要個伴,那時候冬天沒夾襖穿,我倆凍得牙齒打架也不覺得苦;一年吃不上肉,也不覺得多麼苦。揚州依舊繁華,陽光依舊燦爛。

        齊笑走了之後,我曾經暗無天日,覺得很空虛,一直在身旁的人一夜之間就消失不見了,感覺像少了點什麼。爾後安辰的出現讓我覺得很有盼頭,尋到師傅之後,他不記得我又讓我空虛了一次。于是生活就在這樣的圓滿又空虛,空虛又圓滿中進行著,和月亮一起盈缺。

        我的家人已經滿月,我的愛人依舊是上弦月,哦不,他可能還停留在一顆星星的階段。

        我抬頭望望月亮,唏噓不已。唏噓唏噓,我就睡過去了。

        次日清晨,我和齊笑衣衫凌亂、睡眼惺忪地回到客棧。

        師傅在院中石桌旁看書,他抬頭朝我溫潤一笑,好像初曉的清露劃過心尖。

        我走過去將狼毒的解藥同師傅說了一說,再表示我打算同齊笑一道去趟京城,去接點血。

        師傅眉間一滯,道,“我和你們一塊去。”

        齊笑說,“不用那麼客氣,宣王爺我認識,我和姐姐兩人去就好。”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湊過去與齊笑低聲道,“你是不是和宣王爺很有私交?”

        她瞧著我,點了點頭。

        我說,“那不如……讓他把那只狐狸送到藥王谷來吧。”

        齊笑說,“……”

        我同齊笑商量了一下,與師傅分頭行動。我同她一道去京城,師傅回谷中采鹿角靈芝。

        臨走前,我與師傅話別,在赤欄橋上。橋上有文人餞別,折柳相送,吟詩高歌。

        師傅的發絲輕揚,長身玉立,隱隱含笑。

        我低頭,“師傅。”

        師傅安靜道,“小香。”

        我在心里斟酌了許久,終于水到渠成地道了一首名詩,“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斷人腸。勸君更進一杯酒,夫妻雙雙把家還。”

        這首詩太奔放,說完我就捂著臉奔到橋下去了。

        到了橋下,見著齊笑,我問她,“我師傅方才什麼反應?”

        她說,“笑了。”

        我說,“笑有很多種,大笑、微笑、會心地笑、溫柔地笑,他是哪種?”

        齊笑說,“隔這麼遠,我只能看出他嘴角動了動。”

        我有點失落,“哦……”

        齊笑拍拍我的肩,“他眼眸中有波瀾,面色似有微紅,應該是心領神會、兩情相悅地笑。”

        我說,“你能看清楚我師傅扇子上題的那行字麼?”

        齊笑搖了搖頭。

        我說,“你連他手里有沒有扇子都看不出來,你能看出來他是心領神會、兩情相悅地笑?”

        我與齊笑上路了。一路上我在思考過去的時光,自打樓西月入谷以來,我就陷入了無休止的奔波當中,短短不足一年的時間,我已經徒步將大離的版圖丈量了一半。等到將他三叔醫好,我一定要把谷中所有的活都給他,讓他每天都去竹林里掃葉子。

        回溯完時光,我發現一個問題,就是我和齊笑身上銀兩好像都不太多。她說她的錢袋在和我雙雙醉倒在秦淮河岸的那個夜晚被人順走了。

        我身邊值錢的除了夜明珠,還有就是在頭頂上盤旋的大風。我在猶豫要不要把大風賣了。

        最後,我咬破手指頭,撕了塊衣裳,在上頭寫了兩個血字:給錢。

        系在大風腳上,我與他鄭重道,“兩天之內,你不把這個字條帶給樓西月,我就把你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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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1-11-7 18:37:19 |顯示全部樓層
    [三五]堤上柳

        行至安定,我和齊笑彈盡糧絕。

        大風一去再不復返,讓我很痛心,有福可以共享,有難卻不能同當,雕書很不好。

        我會醫術,齊笑會跳舞,于是我在思考我們是賣藝還是賣藥。

        結合安定鎮一共百來人的生活水平,我以為讓齊笑當街跳舞這種陽春白雪的藝術能造成轟動,但不一定會帶來收入。

        于是我從包袱里摸了幾包焦術和黃蓮粉,摻了些甘草根,和齊笑在集市上擺攤賣止瀉藥。

        生意很不好,攤前人丁稀少。望了望旁邊賣雞蛋的大娘,我覺得壓力很大。

        我納悶,“安定鎮上的百姓不會瀉肚子麼?”

        齊笑說,“可能是大家還不懂未雨綢繆。”

        我皺眉頭,“但瀉肚子這件事情,是不能夠在有要瀉肚子的趨勢時再出來找藥,找好藥已經瀉了,時間不等人啊。”

        齊笑嘆了口氣,不說話。

        我思考了很久,和齊笑說,“我想到了兩個辦法。”

        齊笑看過來,“嗯?”

        我說,“第一,你在旁邊翩翩起舞,可以吸引一些百姓的目光。”

        齊笑扶了扶額頭,“用第二個吧。”

        我說,“那好,第二個就是在鎮上的井里擱點巴豆。既然沒有需求,那麼我們就創造需求。”

        齊笑想了半晌,扶著額頭說,“那還是第一個吧。”

        最後齊笑沒有起舞,因為天陰下雨,我們不得不鎩羽而歸,歸到一戶人家的屋檐下避雨。

        我倆蹲在屋檐下,眼前串串水簾自青瓦上滑下,在地上砸下點點水渦。

        齊笑怔怔地望著煙雨迷蒙的安定鎮,似在凝神想什麼。

        我推推她,“小笑,你在想什麼?”

        她回神應道,“我想起小時候在揚州,夏天經常下雨。”

        我托腮,“當務之急,是要湊到銀子。不如,我去問問這戶人家要不要大夫。”

        于是我敲了敲門,有個穿長衫的削瘦男子來應門。

        我與他的對話進行了第一句就草草收尾。

        我問他,“你們家有人有病嗎?”

        他看了我一眼,將門重重地合上。

        雨霽之時,懷才不遇的我,打算去鎮上的當鋪將身上的夜明珠當了。

        我自包袱中將平日里收集的那些個石塊倒出來,尋著夜明珠的錦袋想與掌櫃的討個好價錢。

        那掌櫃的眯著眼瞧了瞧,半晌,他問道,“姑娘,這塊波斯翠你想當多少錢?”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原是樓西月先前給我的那塊刻了“三生”的青綠石頭。

        我沉思狀,“這個……是不當的。”

        掌櫃堆笑道,“這塊波斯翠,我給你五十兩。”

        我心里提了提,不想這塊石頭這樣值錢。

        我裝作訝然,“五十兩你就想換這寶貝,不當不當。”

        掌櫃為難道,“俗話說:玉有暇而價貶。波斯翠原是值錢,只是姑娘這塊上頭刻了字……”

        我拍桌子,“一百兩。”

        那掌櫃的二話不說,立馬從櫃里拿了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我。

        之後的路上,我揣著這一百兩一直在想,到底是我欺騙了掌櫃的,還是掌櫃的欺騙了我。

        到京城之時,深秋。

        我安頓在一間客棧中,齊笑獨自前往宣王府。

        茶樓里有人在說書,我好像听到“宣王爺”的字眼,于是擱了茶碗,凝神看過去。

        那說書老兒醒木拍案,搖著羽扇,道,“聖上的皇兄,宣王爺彼時曾提拔過大將軍晉朗,與其有知遇之恩。將軍在燕門郡戰死之時,王爺也是痛心涕流,扼腕嗟乎。”

        有听客道,“我听聞燕門郡一戰,將軍曾請援兵,然王爺不允;若當真是手下愛將,怎會見死不救?”

        我以為自己听錯了,于是向身旁的食客打听,“他們在說的這位宣王爺,是咱聖上的皇兄?”

        此人點頭,“自然。”

        我雖不問朝事,卻也知曉眼下是崇元三十二年。

        即便聖上十歲登基,這個宣王爺的歲數也大于等于四十二,我這個疑似妹夫同我爹一般大。

        思及此,我抖了一抖。

        說書老兒再道,“此言非實。燕門郡戰時,適逢宣王妃臨盆產子,王爺請師回朝,斷是無心涉及戰事。”

        我再抖,齊笑莫不是想做後娘。

        爾後,說書老兒再說了什麼我也沒听進去,心中一直在盤算等到齊笑回來,我應當如何開導她。

        當日,齊笑一夜不歸,讓我心中十分惶恐。

        更加惶恐的是,次日有傳宣王府遭刺客夜襲,死傷不知。

        我在客棧里惴惴不安地等齊笑回來,腦中在思考齊笑就是刺客的可能性。

        或許是和宣王妃鬧翻,憤怒之中拔下頭釵相刺,扭打作一團,被誤以為是刺殺宣王妃的刺客;或許是為了搶九尾銀狐和宣王爺鬧翻,憤怒之中拔下頭釵相刺,扭打作一團,被誤以為是刺殺宣王爺的刺客。

        想了很久,我再把以上的推翻,因為齊笑沒戴頭釵,沒有凶器,她也不會功夫,這個刺客肯定不是她。

        入夜之時,齊笑回來了。

        她與我道,“宣王府的那只九尾銀狐死了。”

        我問她,“說刺客夜襲宣王府,原來是為的刺殺這只狐狸?”

        她嘴角勾了勾,沒有說話,神情淡漠。

        我試探道,“小笑,有些時候感情會讓你迷失自我,你只會覺得信賴他,信任他,想一直呆在他身旁。但卻分不清這是愛情還是習慣。這種自我的迷失,經常會出現在少女時期。”

        齊笑看著我,輕笑一聲,“你其實只是習慣性地想留在夏公子身邊?”

        我擺手道,“不是,我是想讓你想清楚,你對宣王爺是什麼樣的感情。”

        齊笑靜靜地看著我,燭光將她的剪影照在窗戶紙上,側臉在夜里泛著涼意,還夾雜了些陌生。

        她起身走至榻邊,躺倒在榻上,輕聲道,“我的心上人不是宣王爺。”

        齊笑吹滅了燭火,屋中靜得厲害,黑得像濃墨。

        我听到齊笑說,“姐姐,我乏了,今日早些睡吧。”

        我心頭似有道不明的東西壓著,感覺齊笑心中有秘密,感覺她與我隔得很遠。

        我想尋個日子與她深度對話,卻沒想到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她留了封手信給我,上頭寫著:姐姐,我有要事離開數日,三個月後在揚州相聚。

        離別是這樣地措手不及,我還沒反應過來,齊笑又走了。

        措手不及的還有一件事,宣王爺被刺客割喉而亡。

        原來刺客的目標不只是那只狐狸,還有那狐狸的主人。

        我只來了一日,京城就發生了這樣驚世駭俗的殺人事件,讓我覺得權利斗爭之地,不宜久留。

        思來想去,我打算去一趟北疆。

        既然宣王府中的九尾銀狐已經陣亡,我只能親自北上捉一只活的。但此行實在寂寞,我于是在京城尋了處鏢局想寫封信以訴衷腸。

        提起筆,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思想感情深厚且文采洋溢的信:

        師傅,吾行至京都乎,此地甚險乎,九尾銀狐已逝乎,王爺一塊死了乎。吾欲北上尋藥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乎;十日不見,如隔三十秋乎。吾定將狼毒解藥帶回谷乎,大風走了別回來乎,師傅保重乎。

        本欲托鏢,然則因得藥王谷地處偏僻,鮮有人至,為了一路上的差旅費,鏢局要價甚高,送了這封信我就面臨著需要再一次擺攤賣藥的潦倒境地。

        取舍了一番,我將師傅二字劃掉,湊和換成了樓西月。

        在城中打听了一番路線,我行至城郊離水邊,打算乘舟前往北疆。

        天灰蒙蒙,不足片刻,便落下雨來。

        我在渡口等船,江水奔流,細雨在眼前織成千絲萬縷,充滿了離愁別緒。

        一旁有人來往相送,有個荊釵布裙的姑娘在與一個書生模樣的公子依依話別。他替她攏了攏發髻,溫言道,“等我。”

        那姑娘微微點頭,將手中的包袱遞給他,低眼,淚濕了衣袖。

        看著渡口三兩相送,我有些悵然有些哀傷,非常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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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1-11-7 18:37:45 |顯示全部樓層
    [三六]乌纱舫

        渡口的青石階上蔓蔓爬上了青苔,天邊霞停,江邊清風微動,拂過樓西月鬢邊的發絲。

        柳絮在他身後紛飛,點點落江心,幾重煙雨渡青山。

        他邁步走到我身邊,伸手將我額間的濕發撥開。

        煙雨迷住我的眼,油傘下的樓西月眉目如畫。

        我說,“好巧啊。”

        他低笑一聲,“我來渡口接人。”

        我說,“你怎麼會在京城?”

        樓西月瞧著我,徐徐道,“眼下正值茶梅詩會,我來京城賞梅會友。”

        我說,“哦,我要去北疆捉狐狸,給你三叔解毒。”

        他微微點頭,“有勞你了。”

        江上波瀾輕宕,依舊望不見船的蹤影。

        天邊烏雲漸收,曉露出一角煙霞。

        起了霧,將江面輕輕籠了一層,好像青絲織成的寒紗。

        我轉念想想,覺得有些吃虧。既然是為了救他三叔,我一個人艱難困苦北上遠征,樓西月卻在京城與眾多公子哥喝酒賞花還吟詩作對。

        我寂寞的時候,別人不寂寞,我就會更寂寞。

        樓西月收起烏木傘,遞過來給我,“雨停了,你收著這傘,以備路上要用。”

        我說,“北疆那里听說很危險,豺狼虎豹的,去過的人沒一個活著回來的。”

        樓西月抬眼看我,饒有興致地說,“哦?”

        我說,“我是多麼地大無畏,舍生忘死,舍己救人。”

        他手中的扇子在指尖打了個圈,笑意更深。

        有烏紗船靠岸,船家撐著竹篙,撥開一圈圈水紋。

        船上走下一行人,拿著包袱,踩在船板上“吱呀”、“吱呀”作響。

        大約等人都離散了,在渡口等船的人開始陸陸續續上船。

        我問樓西月,“你要接的人還沒來嗎?”

        他點頭道,“可能是下一趟。”

        我思索了一番,“你這麼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船好半天才來一趟,沒準天黑了下一趟還沒來。”

        他笑著問我,“你有什麼好法子?”

        我說,“這麼著吧,你和我一塊坐船過去,到對面不就能看到你要接的人了麼?”

        樓西月愣了愣,旋即笑出聲來,他打著扇子說,“這是個好法子。那我們上船吧。”

        離水浩渺,霧蒙蒙。

        遠處隱約連綿的山脈,襯著這方碧水,寫成一幅用色極淡的水墨畫。

        雲消雨霽,東方天暮橫了一彎七彩霓虹,景象很美,讓人想起華麗婉轉的詞賦。

        我和樓西月立在舟頭,他斜倚在桅欄上,閑散地看著船角下層層的煙波。

        我與他近三月未見,竟是覺得有些生疏,許多話題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比如他的老婆。

        船家回首與他笑道,“公子,舵樓內可以听小曲,要不要來一支?”

        樓西月提步過去,“好。”

        他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頭看我,“小香,你要不要過來一塊听听?”

        我們掀簾入內,有位小娘子抱著琵琶端坐在一只雕花紅木凳上。

        她見著樓西月,軟著聲音問道,“公子要听什麼?”

        樓西月含笑道,“《晚江月》。”

        小娘子信手撥過琴弦,錚錚弦音流淌出來,她低聲唱了起來,眸中含情,有些脈脈地瞧著樓西月。

        事態繼續發展下去,就是舵樓內除了听小曲的樓西月和唱小曲的小娘子,剩下的一只在喝茶磕瓜子的書生和另外一只听了半柱香也沒听懂她在唱什麼的我,要掩面回避了。

        我用手肘踫了踫樓西月,低聲提醒他道,“我說,你娘子最近好麼?”

        他手中扇子滯了一下,抬眼問,“我娘子?”

        我點頭,“是啊,紀九說你爹給你訂了親,你不是回去成親的麼?”

        他搖頭,“不算是。”

        我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算是’這種曖昧不清模糊不明的態度實在讓人撓牆。”

        他掩口輕咳了一聲,“不是。”

        我說,“哦,那你和小娘子繼續,我去找那邊磕瓜子的一塊回避。”

        我說話的時候,那首《晚江月》恰巧唱完。

        舵樓里很靜,一共四個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我的話。

        于是小娘子嬌羞了一下,抱著琵琶走到二樓去了。書生愣了一愣,拍拍手中的瓜子殼回避到舵樓外去。

        內廂里只剩下兩個人,我和樓西月。

        樓西月扇子敲在我額頭上,哭笑不得道,“你滿意了?”

        我說,“是我的錯,那不如,我們再去二樓坐坐?”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要去你去。”

        廂中一下子安靜了,只能听到船外水聲泠泠,波濤拍漿。

        我覺得有些尷尬,卻又道不明我尬在哪里。

        樓西月執著案上的青花酒壺,自斟自飲,時不時偏頭看著格木窗外的江畔風景。

        我將狼毒的解藥與他道明。

        他揚著眉頭問我,“藥引是不是很難找?”

        我重重地點頭,“為了你三叔,我霍出去了。”

        他極雅致地抿了口酒,“夏景南也中了毒,你這麼賣力,是為了他吧。”

        我怔了一怔,正色道,“我是為了澤備蒼生。”

        樓西月眯著眼,掌中執了塊石頭把玩。

        我湊過去瞧了一瞧,見他手中的那塊石頭好像就是先前被我當掉的波斯翠。

        我這才回想起來,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將石頭當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將酒杯遞到唇邊,“這石頭在你心里抵不過一百兩?”

        我本來想說人有貧困潦倒時,我那時候和齊笑在安定鎮連基本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收藏石頭這種有錢公子哥用來揮霍青春的高雅興趣愛好,實在不能讓我苟同。

        但我看樓西月眉宇間似糅雜了些不悅,于是我說,“我本來打算掙了些錢,再將它贖回來。”

        樓西月皺了皺眉頭,信手將酒杯扔到船外。

        耳邊“咚”的一聲,杯盞落入滾滾江水中。

        我一看不妙,樓西月果然怒了,開始摔東西,場面不好控制。

        我堅定道,“樓公子親手題字的石頭,那就是無價之寶。再不你開個價,我從你手上買回來?”

        樓西月回頭看我,愣了一愣,眸含揶揄,“既然是無價之寶,自是要用珍貴的東西換才行。”

        我說,“我立個字據,你想要什麼,好說好說。”

        他撐著額頭,漫不經心道,“你。”

        我看向他,“啊?”

        樓西月想了想,復又道,“你身上那顆夜明珠。”

        最後,我勉為其難地與他換了一換。這筆買賣虧得我心如刀割。

        行至烏壟的時候,我們換了條船自壟河往北疆去。

        這是條官舫,裝點得很氣派,三層舫樓,煙紗雕欄。樓西月用銀兩打點了船家,方能勻給我們一方角落。

        我抬頭望去,有個著玄色長衫的中年人,坐于桅欄邊的木幾上,手執書卷,面容儒雅。

        樓西月與我道,“他本是台州太守,眼下要去吳隸做刺史,接替之前的文唐。”

        他輕笑,“關于之前這個文唐,文刺史,還有段風流韻事,你要不要听?”

        我想水路乏味,听個故事也不錯。

        樓西月起身問船家要了一壺熱茶。此時正值秋末,水風漸冷,且越往北走越見景象稀疏,或有水鳥棲于河面,垂下脖頸雕啄自己的羽披。

        他將茶水倒在杯中,遞過來給我,“你暖暖手。”

        我望著碧瑩茶水倒映出來的貴公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說,“樓西月,你不是應當下船去接人麼?怎麼跟著我上來了?”

        樓西月聞言,沉默片刻,靜靜地看著我,似笑非笑道,“給你講完這個故事。下一個渡口我再下去。”

        我手擱在冒著騰騰熱氣的青瓷茗鼎上,和樓西月盤腿坐在船板的一角,看著兩岸風景從黛色青山變幻成小橋屋檐,從泱泱滔水變幻成萋萋草原。

        樓西月說,“文唐是個很風雅的才子,他在吳隸任刺史之時,常常在府上設宴興歌舞吟詩詞。彼時軍中有位官妓,色藝雙全,通絲竹能歌賦,名喚青黛。文唐對她很賞識,常常在宴席上,派人起矯將青黛接入府中助興。

        爾後有州牧來吳隸巡查,他本就與文唐有隙,便織了個罪名,稱文唐和青黛有私,將青黛投入獄中,日日審訊,苦刑之下青黛依舊不認罪。此事便也懸著,未解。眼下文唐被調離吳隸,不知和此事有沒有關聯。”

        我問他,“為何獨獨青黛一人受刑,既是有私,文唐呢?”

        樓西月接過我手中的茗盞,將其中的杯湯倒掉,換上新的,再遞給我。他說,“其一,青黛即便受了杖刑也斷不認有私情,此罪無從追加;其二……”

        樓西月瞧了瞧我,“這里風大,是不是有點冷?”

        我往角落里縮了縮,“有點。”

        他伸手過來,用手掌包住我的手,比茗盞要暖和許多。他彎了彎眼角,“茶囊里的茶都冷了,我替你捂一捂吧。”

        我問他,“你還沒講完,其二是什麼?”

        此時天夜已暗,泠泠河面泛著銀色涼意,遠處的青山色彩漸重,好似潑了濃墨,像是筆端凝住的那一道磨痕。

        樓西月眸中似有灩瀲,他笑道,“其二,自青黛入獄之後,文唐為表清白,與她劃清界限,再無聯系。”

        我說,“這個文唐的良心給狼吃了麼?”

        樓西月不置可否,他起身道,“常嶼到了,我就在這里下船好了。”

        我這才發覺渡口已近,不遠處能望見昏暗的人家燈火。

        我抬頭望了望樓西月,他的側臉在暗淡光影下很端正。

        渡口空無一人,因得官舫不能隨意接民客。

        他遞給我一個錢袋,“這里頭有些銀兩,你路上可以用。”

        水波輕劃開,我听到竹篙撐著石階的悶響,心中突然很難受,我抓著他的袍角,低聲道,“不行。”

        樓西月俯首看我,“小香,你方才說什麼?”

        我說,“憑什麼救你三叔要我一個人去找藥?我不干。我又不是菩薩,我一個人走南闖北,披荊斬棘的容易麼?要不是我人書好,早就身首異處了。”

        樓西月蹲下身來,含笑地看著我。

        我說,“你看什麼看,神醫做到我這個份上,太失敗了。”

        他撩了袍角,坐在我身旁,支著下巴,眉眼溢出一絲笑,“那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江船夜風,流水湯湯。漫天星光收入眼底,搖曳了遠處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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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1-11-7 18:38:13 |顯示全部樓層
    [三七]紫金泉

        四周寂籟,夜風簡窗,在河邊上細細繪著落月的輪廓。

        樓西月握住我的手指,皺了皺眉頭,“你的手怎麼這樣冷?”

        我將手抽出來,在掌心呵了口氣,“河上夜涼。”

        他起身,走到舫樓外作了個揖,有禮道,“嚴大人,在下樓西月,和舍妹搭船往北疆去。可否借地一坐?”

        內中有人沉聲道,“樓公子,且入內來吧。”

        我和樓西月入了舫樓,見著嚴白坐在雕花案邊,手中拿著一只白銅八角捧爐,爐蓋鏤空紋著喜鵲繞梅。案上有一盞花瓷油燈,昏昏暗暗將廂中照得人影綽約。

        他腳邊有只青瓷悶爐,上頭擱著一柄三足爵,是在溫酒。

        嚴白將手中書卷擱在案上,與樓西月道,“眼下北疆正當寒冬,二位千里迢迢過去,是省親?”

        樓西月答道,“家中叔父染疾,在下往北疆想尋九尾銀狐為其醫治。”

        嚴白隨口問道,“九尾銀狐甚為罕見,不知所染何疾,要此物方得解?”

        樓西月說,“中了番夷奇毒。嚴大人可知曉此物何處可尋?”

        嚴白微微欠身,執起三足爵,將酒斟在案上的玉盅里,與樓西月道,“我只知曉九尾銀狐鮮有出沒,常棲身于寒洞之中。”

        他將我望了望,“江風寒烈,樓公子和舍妹可要喝些酒暖身子?”

        樓西月道謝,接過玉盅遞過來給我。

        樓西月仰首喝下,稍有凝神,再道,“此乃紫金泉,我年幼時曾有幸喝過這酒。不知嚴大人從何得來?”

        嚴白手指停在書卷上,微揚眉,問道,“樓公子,難道是樓昭後人?”

        樓西月頷首,“正是,樓昭便是在下提到的這位叔父。”

        嚴白似有一愣,“故人之友,嚴某曾受過樓昭救命之恩。”

        爾後,嚴白與樓西月夜話家長。

        方知彼時嚴白曾在台州下屬的睢水縣任府尹,因得睢水被東土進犯,嚴白受困于縣中,後得樓昭相助得以保郡。

        那時候尚在意氣風發,二人曾一道煮酒論時勢,比棋談史。

        嚴白道,“樓昭雖有抱負,但雁門戰後,他退隱于朝,確是在我意料之中。”

        樓西月問道,“嚴大人,雁門一戰,其中或有玄機,不知你知曉多少?”

        嚴白合上書卷,再斟了杯泉釀,他回憶道,“那時候,好像有個姑娘一直在樓昭左右。”

        嚴白撐著額頭,廂內浮起繾綣酒意,舊事再度被提起來。

        舫外偶有昏鴉嘶啼,在懨懨長夜里一聲一聲回旋。

        樓昭那時候,是個俊朗的公子模樣,滿腔抱負投在仕途上,腰間配一把長劍。文能風花雪月,武能鐵砂掌螳螂拳蛤蟆功八卦腿,簡直是驚艷絕倫,淪陷了許多姑娘。

        許多是個泛指,泛指營里頭那一個姑娘。

        這個姑娘,叫阿昭。

        我猜想,可能樓昭覺得人家叫阿昭,這種妙不可言的緣分,簡直就是前生回眸了萬萬回一直到脖子歪了才能修足。

        于是樓昭這個驚艷了歲月,溫暖了時光的男人,也淪陷了。

        我打斷嚴白,問了一句很關鍵的話,“阿昭姑娘,貌美否?”

        嚴白說,“其實嚴某未曾有幸一睹芳容,有人稱她臉上有道疤,故而終日掩面示人。”

        我想了想,再把前頭的猜想推翻:營中只有這麼一位姑娘,即便貌不驚人,但與正是血氣方剛的樓昭日夜相對,如果不發生點什麼,一定會讓眾人很幻滅。

        所以,這段美好的感情從靈魂升華到。

        嚴白再道,“在一次慶功宴上,樓昭將阿昭姑娘送給了晉將軍。”

        我又想了想,將這段剛剛升華到的感情質疑了一番,覺得這可能是一種游移在愛情之外、高山流水一樣的情愫,這兩種感情的區別在于:後者是才子和才女在人生理想上有了踫撞、有了共鳴、有了火花,前者則是將這些踫撞和火花落實在身體上。

        我問道,“晉將軍看上她了?”

        嚴白說,“晉將軍確實喜歡阿昭姑娘。嚴某與那位姑娘未有一面之緣,只听說將軍在雁門郡慘死之後,阿昭姑娘殉情了。”

        樓西月問道,“那我三叔呢?作何要隱匿朝野?”

        嚴白嘆了口氣,“彼時雁門戰時,曾請援兵,但朝廷並未調兵。將軍在雁門作困獸之爭,爾後陣亡。樓昭想必因得此事對政野失了念想罷。”

        我表示,“扼殺了有志青年的報負與熱血,這是怎樣一個人吃人的社會。”

        樓西月沉吟道,“雁門一戰,為何會敗?”

        嚴白說,“中了埋伏,晉將軍先率一千騎兵夜襲,卻被人斷了後路。”嚴白眉骨輕挑,頓了頓,復又說,“樓昭帶領的中軍,來得太遲了。”

        最後,嚴白將酒喝盡,嗟嘆了聲,“誰識英雄骨如霜,悲矣悲矣。”

        我茫然地看向樓西月,表示最後那句詩沒怎麼听懂。

        樓西月也仰首一飲,道了句,“鳥鳩啄人腸,士誶涂草莽。”

        我露出一個更茫然的神情,表示樓西月這句比嚴白那句更費解。

        樓西月瞧了瞧我,可能讀懂了我的無知表情,于是很體貼地問了一句,“小香,你是不是困了?”

        我說,“我沒有要困的樣子啊。”

        他說,“那你的眼神怎麼這樣……”他想了想,大約在想後面應當怎麼說,半晌,樓西月說,“怎麼這樣迷離?”

        我說,“大約醉在他們的愛國熱情中了吧。”

        他輕笑一聲,“困了就睡會,水路還要些時候。”

        嚴白執起書卷起身道,“樓公子,舫內還有一間內廂,置了一把軟椅。你和令妹若不嫌棄,可稍作歇息。”

        樓西月也跟著起身作揖道謝。

        我們去了內廂,立著一扇屏風,上畫婀娜雲燕,廂中點了一盞花瓷油燈,案幾旁擺著把軟椅,鋪著羊皮絲錦,暖意融融。

        就這麼一把軟椅,我不知道要不要裝模作樣地讓一讓。

        我客氣道,“你坐你坐。”

        樓西月含笑看著我,立著沒說話。

        他這般反應不在我意料之中,但凡是個憐香惜玉的君子,都會謙恭有禮道:此處只有一把軟椅,姑娘乘船一路顛簸,理應上坐。

        我想許是客氣不夠,不足以表達我曾經也慈悲為懷過的心境,于是再道,“西月君乘船一路顛簸,理應上坐。”

        樓西月笑道,“多謝姑娘。”接著,邁步過去,愜意地倚在軟椅中,半瞌黑眸,似有要睡著的趨勢。

        我在他面前踱過來踱過去,清風明月讓我很心焦。

        我說,“你下一個渡口還下船麼?”

        樓西月輕輕吭了一句,我也沒听清楚。

        于是湊近了些,復問他,“你方才說什麼?”

        他瞌著眼眸,一副沉沉已經入睡的模樣,讓我更心焦。

        我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微微偏頭,無甚反應。

        我說,“樓西月,這里獨獨一把軟椅你佔了,要我睡地上麼?”

        他那廂里很安靜。

        我咬牙道,“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個很有風度的公子,今日一見,幻滅啊幻滅。果真是時間催人老,想我當初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口口聲聲喚我句師傅,知道替我沏茶。真是白雲飄走,蒼狗海鷗啊。”

        我瞧了瞧他,怕是真的睡著了,于是我強調了兩聲“白雲飄走,蒼狗海鷗啊”,依舊未果之後,轉身打算去外廂里尋個三角凳坐著。

        突然腰上被人往後一攬,我滿滿當當地坐到樓西月懷中。

        他在我身後,含著笑意說,“我好像听到你說將軟椅讓給我,你坐在我懷里?”

        我身子一僵,“你幻听了。”

        他環住我的腰緊了緊,口氣很淡,“我好像听到你說讓我下一個渡口別下去?”

        我想轉身,無奈他扣得特別緊,我說,“樓公子,你先松開手,有什麼話我們好說。”

        他戲謔道,“偏不。”

        我說,“官大人眼皮底下,你想做什麼?”

        樓西月低笑一聲,松了手起身,將我往軟椅里一放,“你方才念的那兩句,是不是想說‘白駒過隙,白雲蒼狗’?”

        我一愣,干干笑道,“是啊是啊。”

        他興致盎然地瞧著我,“看你今日里大約染了風寒,早些睡吧。”

        我說,“我是要睡,那你呢?”

        他點頭,“我去外廂,點燈看看書。”

        我說,“外頭的油燈已經滅了,你將這廂里的這盞拿出去吧。”

        樓西月淡淡地笑了笑,起身走至案邊。

        過了些許時候,廂內黑了下來,想來他已經執了燈盞出去了。

        我含含糊糊將要入睡的時候,好像听到暗廂里有人低聲問了句什麼,但眼皮太沉,一頭栽過去睡了。

        次日醒來的時候,方覺得已然秋入嚴冬,絲絲地涼意爬入骨子里。

        我活動活動手腳,走到舫樓外,不過一夜之間,河畔便錯落成荒漠,人煙稀少,有點“兩岸猿聲啼不住”的意境。

        樓西月衣冠楚楚地屈腿坐于船板上,和嚴白下棋。

        我想他二位算得上是能歌善舞的才子,于是總讓我有點跟不上檔次的感覺,說出來的話能讓我輕而易舉地就如墮雲間,雲里霧里地遨游,最後發現沒听懂。

        琴棋書畫,相比于另外三個我造詣比較一般之外,“棋”絕對是我能夠與才子們交流的一種才能。

        我表示,“你們在下棋啊~~這個我也會一點~~哈哈。”

        嚴白將我望了望,眼神里有一種很欣賞的光芒在閃耀,他與樓西月贊道,“不愧是樓公子的妹妹,果然是才貌雙全,不知嚴某是否有幸,能與令妹下一局?”

        我抖了抖,再順勢謙虛道,“只略懂一些皮毛而已。”

        樓西月對我表示不可置信,與嚴白道,“她說笑了。”

        我以行動表示我“才貌雙全”,向嚴白笑道,“嚴大人過獎了,在下不才,能與嚴大人切磋一局實乃幸事。”

        樓西月施施然起身,偏頭從頭到腳將我打量一番,慢條斯理道,“嗯,我與嚴大人下的是‘六博’,眼下要玩‘大博’,以殺梟者為勝。”

        我坐下之後,觀了觀眼前的方形木盤?,和上頭紅黑各十二枚的骨質棋子,心里好像有點明白:原來這不是把白棋描紅了的圍棋。

        我和才子們站在同一個高度對話的念想再一次轟然倒塌。

        我粗粗掃了掃棋盤,執了枚紅子,隨便撿了個地方放上去,淡定道,“那我先走一步。”

        嚴大人好似愣了一愣。

        樓西月咳了一聲,遞過來一枚骰子,淡淡道,“走之前,要先擲骰子。”

        我說,“你知不知道‘六博’里除了你們玩的‘大博’以外,還有一種‘小博’。‘小博’是不用擲骰子的。”

        樓西月沉默片刻,說,“方才我和嚴大人下的就是‘小博’……好像,也要擲骰子……”

        我看了看樓西月,恍然道,“啊,我記錯了,你知不知道有種棋叫‘七博’,上有三百余顆棋子,分置黑白兩色,棋路甚為復雜,局方而靜,棋圓而動,其中深含五行八卦之道,常人所不能悟也。這個‘七博’是不用骰子的。”

        樓西月別開臉,撐著額頭道,“你說的……是不是圍棋……”

        行至潭廬,船休止在河邊,以補給些干糧。

        我和樓西月踏上潭廬去置幾件冬衣。

        潭廬是方不大不小的寨子,百姓挑著擔子在一處草亭邊擺開來,熱熱鬧鬧做著生意。

        我和樓西月走走看看,雖沒見著賣冬衣的販子,沿街有不少首飾纓絡攤子。

        撿了個絹秀的荷包,上頭絳色紋著喜鵲繞梅,我笑眯眯地向那攤主循價。

        樓西月搖著扇子,摸了幾個銅板將那荷包買下,微眯眼與我道,“你要送這荷包給我?”

        我從他手里搶過來,瞥了他一眼,道,“我看這荷包繡得挺別致,想將它送給我妹妹。”

        樓西月略略滯了眉眼,“你還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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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1-11-7 18:38:38 |顯示全部樓層
    [三八]银裘暗(一)

        我一面打理荷包上的流甦,一面與他道,“只許你有八個兄弟姐妹,不許我有個妹妹麼?”

        樓西月不以為意道,“那她現在在哪?”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他側過身,偏著頭鄭重地打量我。

        我表示,“不過有個妹妹而已,又不是有後代,你不能接受?”

        樓西月靜默半晌,伸扇子敲了記我的額頭,失笑,“我們去寨子里,看看能不能置一身寒衣御冬。”

        我和樓西月沿著小徑往里走了些路,路邊山木漸禿,踩在枯葉上有脆響。不足半盞茶的時間,這方寨子便露出來,炊煙裊裊,入目之外零碎嵌著些土屋,外以小石砌起一堵矮牆。

        寨中的女人著對襟窄袖的衣衫,外罩一件皮裘褙子,在撐起的欄桿上曬著些肉干。

        晨陽闌斜,鶯囀客稀,一派男耕女織的景象。

        我倆尋了個人家,想向他們討身寒衣。

        我走上前問道,“大姐,有沒有裘衣可以賣給我們?”

        那婦人正在屋邊搓捻細麻,聞聲收了手,對我樂呵呵道,“有,當家的前日里打下來兩只麋鹿,做了些麋裘。”

        我驚嘆道,“這里的男人打獵為生?”

        她笑道,“是,林子里禽獸多。”

        我與樓西月進了土屋內,椅上掛著些獸皮,有一塊呈無瑕雪色,摸上去柔軟細膩。

        婦人笑道,“姑娘看上了這塊狐皮?呵呵,這塊皮不賣的,二十幾年,寨子上也就打下來這麼一只九尾狐。”

        我心中咯 一下,問她道,“這寨子後頭的山里有九尾狐?”

        婦人應道,“再往北走一些,那邊雪積得厚,有時候能見著這狐狸。當家的年輕的時候打過一只,九尾狐不比一般的狐狸,猾得狠。”

        她皺了眉頭,壓低了聲音道,“九尾狐是狐妖,自打打了這只狐狸,夜里總能听到女人哭。”

        樓西月問道,“可有什麼法子能將這狐引出來?它平日里吃什麼?

        婦人搖頭表示不知道,再囑咐我們道,“姑娘和公子若是要去捉這狐狸,切要當心。被它咬上一口,一輩子別想治好。”

        爾後我和樓西月向她買了身鹿裘衣、裘帽和皮靴,在寨中打听了一番九尾狐常出沒的地方。

        樓西月置了把弓箭,打點了些干糧,再上了官舫。

        我托腮與他道,“方才我听那婦人一說,轉念想起了妲己。九尾狐是靈獸,沒準真是能化作人身的狐狸精啊。”

        樓西月打著扇子道,“所以呢?”

        我說,“听說狐狸精長得都挺漂亮,媚術無疆且蛇蠍心腸,特別喜歡勾搭富家公子哥。”

        樓西月偏著頭,唇角微微上揚,眼含笑意,“然後呢?”

        我大義凜然道,“滅了她!”

        樓西月說,“……”

        潭廬已是在吳隸境內,再往北行了不足兩日,便抵達吳隸郡。

        吳隸已是大離最北的一處州郡,此地終年積雪覆蓋,冰天雪地,一片白茫。百姓終日以裘衣裹身,以山林中打獵為生,夜晚再圍爐而坐,煮茶烹肉。故而此地枯樹昏鴉、人煙稀落。我和樓西月暫時拜別了嚴白,往郡旁的一處司鳳山走。

        皮靴踩在雪地上有“”的聲音,身邊偶有飛鳥在林間帶出沙沙聲響。

        我咳了一聲。

        樓西月頓住腳步,回過身來攏了攏我頭上的裘帽,問道,“受涼了?”

        我搓了搓手掌心,口中呵出來的白氣蒙蒙,點頭道,“再往深處走,怕是要夜宿在這山里了。我們去尋一尋有沒有山洞或者打獵人宿的屋子。”

        他將自己的裘衣取下來披在我身上,再握住我的手。

        我擺手表示不用,“這里天寒地凍的,你只穿這袍子不好吧。”

        樓西月握緊了些,淡淡地笑了笑,“我不打緊。”

        我陡然憶起來樓西月實則會那個護暖心訣,但今日里未見他動功輸暖,不免有些好奇,“對了,你不是懂那個‘朝陽心訣’麼,怎麼不用用?”

        他眉眼微微滯了一下,再勉強笑道,“那個以後都用不了了。”

        我表示詫異,“為什麼?”

        樓西月漫不經心地說,“口訣我記不得了。”

        我將他望了望,看他神情淡然,好像真的一樣,不好再追問下去。

        我在原地踢蹬了一幾下,掬了把雪在掌心搓了搓,和他笑道,“這麼蹦幾下,我也不冷了。你的皮裘太大了,罩在我身上走路不方便,你自己穿吧。”

        樓西月瞧著我,有那麼片刻的寂靜,雪花落在他的衣袍,悄無生息。

        我把裘衣往他手中一擱,兀自向前走了幾步,“我不是怕你冷。”完了一想,覺得我這話說得不對,再道,“我不是怕你冷,我是自己冷。”還是不對,復又道,“我是自己不冷,我怕你冷。”

        樓西月眼角稍彎,寒風刮過,夾帶了些冰雪,他的笑容溫暖安靜。他說,“小香,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飛雪宛若雁羽片壓枝頭,巍峨莽莽,渺渺天地間只有兩個人,我和樓西月。

        我心頭一跳,見他神色正常,沒有戲謔的口吻,便低了頭,眼見之處只有自己的黑色絡在雪地里露出一角。我說,“我、我不是。”

        我心里思忖了一番,樓西月是我弟子,取藥這一行與他朝夕相對,我自然是喜歡他的。這種喜歡就好像師傅喜歡弟子,大抵同我師傅對我的情感一般。但他偏生加了個“也”字,我便有些糊涂了。

        我大約記得在東土,樓西月撿了個日子,與我道了句情愛。但樓西月花名在外漂浮這麼多年,僅我與他短短相識不足一年的光景里,我就見到了他三位紅粉佳人。想來他已經習慣成自然地同身旁姑娘訴訴衷腸,再調戲之,再曖昧之。

        這委實不是個好習慣,不曉得他爹是怎麼教育孩子的,我表示扼腕。

        我在思量的間隙,了悟到眼前多了一雙靴子。

        抬頭見著樓西月已然與我湊得只有三寸近,他俯首看我,不言不語,似還在等我的答復。

        我低聲再道了一遍,“不是。我與你有師徒情分,可能、可能是有些喜歡吧。”

        樓西月似怔了一怔,朝我再湊近了些,鼻尖堪堪要擦過我的鼻尖。

        我繼續道,“但無關風月。”

        他聞言頓了頓,後退了一步,與我扯開距離,極輕地道了一句,“師徒就師徒吧。”

        皚皚蒼雪落得無邊無際,那頂棕色的鹿氈帽將他的眸子襯得愈發漆黑。

        我干咳了一聲,“我們走吧。”

        九尾銀狐通體雪白,若當真匿在這片雪地里,縱是有火眼也辨不出來。這里山路並不好走,雪積得厚,我和樓西月撿了兩枝粗些的枝椏拄著往深處探。

        枯枝交錯,眼前漸露出一方有些破陋的棚屋來。

        我走至屋前,本想敲門,以手一推,那木門“吱呀”一聲就晃開來。

        屋內簡單置了幾把木凳和一方案幾;顯是許久未有人至,蒙了塵。案上擱了一盞油燈,油燼只余了一截燈芯。

        這方屋子並不大,卻以一排柵欄隔了開來,欄上掛著些布衫,卻因得年歲已久,顏色已褪,我觀摩了良久,實在不曉得這方柵欄作用為何,比較行得通的說法是主人家覺得那些香衾畫屏很雅致,于是附庸風雅地在木欄上掛了些布條做屏風使。

        近夜,我們打算在這棚屋里歇一晚。樓西月出去拾些柴火,在屋內生火取暖。

        我自木欄上取塊布條撢積塵,方見著柵欄後頭有只小榻。這榻大約長三尺,內鋪了干草,墊了條羊氈,榻中有只鐵嘴翎箭。箭尖或有丁點血跡,已經沉澱成墨色。與屋中其他東西不同,這只箭分毫不染縴塵,箭嘴依舊光亮,木質箭柄也干淨如洗。

        我湊近了些,在小榻上摸了摸,羊氈壓著本薄冊,邊緣泛著黃。

        薄冊上雋秀的小字記著一些事,上頭沾墨綻開來一朵淚花,邊緣有些模糊。

        風從破舊的窗戶紙縫中吹進來,揚起灰塵,我手中的薄冊被風翻了一頁,眼前好像站著一位短衫布衣的清麗姑娘,支著灶台往里頭添些柴火。

        窗稜輕響,我就著素雪浮光,細細讀著冊上的字,這原是說的一個狐鬼故事:

        有個年輕獵戶常居在荒山上,打些野兔和 子裹腹,偶爾獵些狼鹿,將皮剝下來,在山下的集市上賣了,換了銀兩給家中病重的老母親抓藥。

        有一次,他射中一只九尾銀狐的後腿,這只小狐皮毛如月華般清濯明淨。獵戶見它生得皎潔出塵,像是靈獸,他獨自一人在這荒山中甚是孤獨,便將小狐放在屋中養著。他不知道銀狐當吃什麼,便將自己每日里的口糧省下來些,給它吃。

        某日里,他照常出屋打獵,在半道上發現一個姑娘挎著食籃,被山中的殘枝絆住,崴了腳,在半途上咬唇低泣。

        他對山路了熟,背起那姑娘到屋中養傷,扯了身上的衣衫替她包扎,用雪敷在傷口上消腫。這姑娘穿得單薄,他便將自己的鹿皮襖解下來披在她身上,在一旁生了火取暖。

        那姑娘為了答謝他,將食籃蓋打開,里頭有許多精致的糕點。她笑起來很純淨,火光將她照得肌膚雪白,她說:我叫小九。

        獵戶往旁邊望了望,發現那只小狐不見蹤影,不知去了何處。

        小九的腳需得養些時候,她便借宿在獵戶的屋中。獵戶恐毀她清譽,在屋中支起一道柵欄分河而治。這段時間里,棚屋中日日都見灶頭炊煙起,小九做飯的手藝很好。獵戶白日外出打獵,夜里同她一道用飯,圍坐在火堆旁看著她眼眸盈盈。

        後來,獵戶遇上了虎豹,凶險不已,他撐著身子回到棚屋里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傷痕累累。

        他和小九說:小九,我家中有個病重的娘親,我不孝。等我死後,你將我昨日里挖的靈芝帶下山去給她,可好?

        他還說:小九小九,你做的飯菜那樣好吃,我很喜歡。

        說完這些,他便昏死過去。

        小九靜靜地看著他,沉思了許久,她走至案旁,伏在案間在冊上將過去的事細細記下來。她在紙上寫:九尾狐的心頭肉可以救人,我若是將心給你,往後再不是小九了,只能化作原身,也記不得原先的事了,所以我在這冊子上將我倆的往事記下來,若日後你醒了,還記得有個叫小九的姑娘,也就夠了。

        這是薄冊上的最後一句話,末尾處的字跡被淚水暈得看不真切。

        我听得屋內一陣響動,回首一望,見著那方小榻上不知何時窩了只銀狐,它四肢蜷作一團,將那只箭緊緊護在懷里,輕輕舔了舔那箭柄。

        我心內一緊,想湊近些看清楚它有幾條狐尾。

        那小狐似是受了驚嚇,渾身打了個激靈,立起四蹄,望著我。

        它的身後,確有??九尾。

        它睜著眼珠子將我警惕地看了一看,接著嗖地一聲往屋外躥去。我扔了手中的薄冊,拔腿追上去。那小狐跑得不快,它後腿似有是疾,走起來一瘸一拐的。但雪積深厚,偶有殘枝絆得我有些趔趄。

        腳步在地上烙下串串腳印,偶爾能將枝椏上的積雪震落下來,稀稀落落地揚在眼前。眼見著要將它追上,我向前一撲想捉住它的長尾,那小狐叫喚了一聲,扭過頭來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厲害,我手一松,它再是向右一躥,我順勢撲倒在雪地里,掙扎著起身,已經沒了小狐的蹤影。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寒風吹過又揚起了大雪。我回頭將四方望了望,除了樹還是樹,全然不知道自己到了何處。

        手背上流下血來,沒入雪中,有些刺目;隱隱有麻痹之感,傷口周圍起了紅點。回想起潭廬那婦人叮囑的話,這小狐怕是帶毒。

        我抓了把雪擱在傷口處,尋了參天古樹倚著斜坐下來。

        錯縱交橫的枝條在我眼前鋪塵開來,上頭積著冰雪,黑白相襯得愈發醒目。耳畔有狂風呼嘯,大片大片的雪落下來,在我脖頸處,化成冰晶從肌膚刺入骨血。山中那樣靜籟,偶有鳥鳴獸啼,將這個夜晚襯得更加猙獰。

        我回想起了幼時身中寒毒的滋味,一點一滴的寒涼噬入心底。舉目望過去,沒有我可以依靠的人。我想起了師傅,可是他總是與我隔得那樣遠。即便我倆在藥王谷中朝夕相處時,共坐一方桌邊,共听一林竹雨,卻依舊亙了千山萬水;更何況,眼下當真是天南地北。

        疼痛伴著恐懼沿著手背開始蔓延到手臂,再至肩,順著脊背一路向下傳至腳尖,傳至四腳百骸。雪水融著血水漸漸漫進指縫里,我腦中昏沉,不知是何作用,眼皮重地抬不起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抬眼醒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了。身上落了一層雪花,勉力想扶著樹干撐起來,卻使不上氣力。我害怕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會來救我。這麼大一片荒林,這麼大。

        黑夜沉得好像野獸的嘶哮,辨不得一絲光彩,這樣寂寥,沒有生氣。

        風將林子吹得沙沙作響,我閉上眼,心想會不會真的應了先前說給樓西月的話,豺狼虎豹將我叼走,爾後只余了一堆寒寒白骨。

        耳邊重重地響了一聲樹枝斷裂的脆響,好像是有虎豹踩著枯葉走近來。

        我再听見有人急促地喚我的名字,有些慌張,像是失了陣腳,又有些怒意,他一遍一遍地叫,“齊香。”

        我動了動嘴唇,想應他,卻沒有氣力吐出個字來。

        樓西月的聲音漸黯,似是越行越遠。

        沉寂了片刻,腳步聲紛亂,好像有許多積雪細碎地落下來,陡然有人將我一把攬入懷中,他氣息凌亂道,“齊香,你……”

        話音截住,似是壓抑了什麼情緒,再沉聲道,“你到底哪去了。”

        溫熱的吐息在我頸側,他用皮裘將我裹得嚴實,抱我起來,抵著我的額頭輕聲問,“怎麼了?是不是冷?”

        我微微點了點頭。樓西月抱著我往回走,他走得很急,似用了輕功,我頭抵在他胸膛,能听到重重的心跳聲,那樣清晰,好像響在我心里。

        耳邊听到他微舒了口氣,輕聲道,“幸好……”

        飛鳥振著羽翅在林中嘶囀,寒色褪,悲風止,四野茫茫,我好像听到雪凋的聲音,一寸一寸地自天地間剝落下來,畫成一方天晴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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